石相公的话无异于一个炸雷,震得杜蓉几乎站立不稳,忽而苦笑道:"相公莫不是看小女孤苦无依,是以编了这话来安慰我,只是未免太离谱。"
"此事千真万确,岂可戏言!难道姑娘嫌蒙古黄金家族的血统,配不上你么?"石相公冷笑道:"如今时辰不早了,我说几样,姑娘回去自己对照了看。其一、拇指直而不弯,其二、无名指长过食指,其三、指甲修长,其四、脚上拇指长过二指。只要有这几样,你便是铁木真后人,之所以认定他是你外祖父,因为你脚腕处有狼牙胎记,而这是蒙古公主后裔特有。我今日在茶中放入的奶酪,其实不同,你的奶酪只有蒙古族人喝得下去,一般人是难以下咽的。"
杜蓉强自稳住身子,前面几点她未曾留意,唯独那狼牙胎记,确实就在她脚腕上。石相公见她脸色煞白,知道自己说的她都听进去了,便打住话头,对书童说道:"夜色已深,童儿务必将杜姑娘送到。"书童放下茶壶,对杜蓉说道:"我在前面带路,姑娘请。"杜蓉眼神迷离,喝醉了一般似醒非醒的随着书童,这一切都落入腊梅丛中俩人的眼底。
月上中天,园子里灯柱里的火苗次第熄灭,如梦似幻的月光洒向人间。清瘦的少年跟在书童身后跌跌撞撞的前行,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过去似乎是一个噩梦,一觉醒来自己从形貌到身世都有云泥之别。
"姑娘,芙蓉居就在眼前,小的回去复命了。"书童躬身告辞而去。杜蓉缓缓踏上吊脚楼的竹梯,每一次抬脚都重如千钧,推开竹门时,她竟然汗湿夹背。悬下的残灯摇曳,在寒风中挣扎几下到底没有熄灭。关上门,火苗跳了跳反而更旺了。杜蓉腿一软歪倒在榻上,一天的疲乏变成睡意涌上来,眼皮越来越重,渐渐的睁不开了。
忽然,竹门吱吱呀呀的被风推开了,一个美貌的夫人款款走进来。她相貌温雅,弱不禁风,脖子上深深於痕,坐在榻边恬静的看着杜蓉,说道:“蓉儿,我不是渔村的女子,我是那蒙古国的公主。”一个矮胖子突然从门外闯进来,他肚子上不停的流血,他张嘴喊叫着,却发不出声音,杜蓉只能从他口型看出他在说:“胖丫,不要相信她。”忽而一阵喧闹,涌进来一群半大的儿童,对着杜蓉做鬼脸:“胖丫胖丫,脚生狼牙;嫁少少打,嫁老老杀。”这正是杜蓉少年时经常听到的童谣,自从她在江边洗脚被伙伴们看到了胎记,从此就被人取笑。“竖子无礼!”一个相貌奇异的王者突然暴喝着从天而降,他挥起马鞭抽打在顽皮儿童身上,呵斥道:“辱我后人者,必受惩戒!”那些儿童被抽打的头破血流,纷纷告饶,王者兀自不停手的挥鞭。
“住手!”杜蓉大叫着阻止他,他越发起劲的抽打众人,就连阿云和杜老三也被打得血流满面。
石相公院子外的腊梅丛中,阿虎对隐在林子里的人说道:“你是准备一辈子都不见她了?”那人幽幽低声道:“这由不得我,她若是知道我一回来就向公子禀明了一切,恐怕看都不愿意看我了。”
“那又如何。”阿虎落寞的说道:“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对谁用心。我知道,找一个值得自己交心的人很难,我若是你,便是她打我骂我杀我,也半步都不离开她。阿龙,我很是羡慕你。”
阿龙终于从暗影里走出来,他思虑片刻,对阿虎抱拳道:“兄弟,你一言点醒了我。当年我浪迹花丛,看到的要么是离开男人就活不了的痴傻怨妇,要么是逢场作戏无钱不欢的风尘女子。唯独她与众不同,流落江湖却从不妄自菲薄,一心想得都是为别人伸冤雪恨,甚至不惜踏入险地。从她为一名被丈夫杀死的妇人验尸,我便下定决心保护她一辈子,可惜后来遇到霜奴,我没能护住她,这事是我毕生之憾。”
“她如今焕然一新,未尝不是好事,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美丽一些。”阿虎劝慰道。
阿龙摇摇头,面露忧色:“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有一次我看到她的眼神,像极了那个人。”
“越是如此,你不是越该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么,你就不怕她真的有事。”阿虎沉声道。阿龙如梦初醒,想起杜蓉刚才神不守舍的样子,脚尖轻点,身子已然到了半空,再一眨眼已经不见他的影子了。
他在树梢上几个起落便到了杜蓉的门外,恰巧听到屋里传来杜蓉含糊不清的叫声,情急之下踢开门闯了进去。杜蓉披头散发的蜷缩在榻上,眉头紧紧皱到了一起,双眼紧闭,脸上汗水和泪水交流,口中不停的叫着:“住手,不要!”他心中一痛,俯身将杜蓉揽在怀中,杜蓉就势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怀中。
腊梅花的冷香还留在杜蓉身上,此刻弥漫在暖和的屋子里,同时进入阿龙鼻子里的,还有少女温暖的体香,他闭上眼,不敢看杜蓉皎若明月的脸庞。结实的手放在杜蓉乌发上,颤抖的手指从柔滑的青丝缓缓滑到细腻的脸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情不自禁的靠近杜蓉的脸,灼热的气息喷子杜蓉脸上,她的眉头皱了起来。阿龙将嘴唇慢慢贴近怀中的俏脸,手里却摸到一手的冰凉,他知道这是杜蓉的泪水,心中的火霎时被浇灭,不由得愣住。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阿龙脸上,他睁开眼,摸着火辣辣的脸。怀中的杜蓉早已挣脱他,滚落在榻上,她睁大眼睛怒视着他,美目中尽是痛心和愤怒,她极力压低声音说道:“出去,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说完扭过头再也不看他。
阿龙默默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轻轻带上竹门。
杜蓉用大毛毯裹紧自己,身上暖了,心底的冰凉却无论如何也解不了。原本一直对阿龙存有的感激和挂念都化作了深深的怨恨和鄙夷,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如此对待自己,和登徒浪子有什么两样!
她擦干脸上的残泪,一眼瞥见自己的手掌,鬼使神差的在灯光下翻来覆去的瞧。果然,石相公说的黄金家族的几点她全具备,至于脚上已经没有必要看了。她的心依然冰冷,这些于她又有什么关系,能救回爹娘的命吗?能找回自己的脸吗?能为爹娘复仇吗?
复仇,这或许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仰躺在褥子上,望着屋顶吊下来的铜灯发呆,眼神渐渐迷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