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祖庙地下密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崔胤之平躺在地上,面色安然,却是没有了呼吸。
裴昭度现在眉头紧皱,大势已定,惊扰整个帝国的长安雪夜屠夫案也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
但剩下的烂摊子,就需要自己慢慢收拾了。
清河崔氏会善罢甘休么?如何调整和北司杨复恭的关系,三年前自己为杨复恭寿辰亲自写了一首谄媚的诗,该想个什么法子弄回来。
还有南衙下一步的权力分配。
帝国各方势力已经维持平衡很久了,御史台和大理寺组成的西台势力这些年慢慢扩张,已经隐然有跟北司南衙争斗的势力,还有逐鹿公主的北门府,据说背后真正的势力便是昭文馆。
“裴卿,你去吧。”一旁的斗篷男子轻声说道:“这次听说青鳞出力不小,不过她毕竟是女子,在大理寺待着也不好。”
裴昭度心中一震,已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崛起的西台势力本就是陛下为平衡北司南衙而提拔起来的,如今自己跟大理寺卿却有翁婿之亲,加上女儿就在大理寺,再掌控北司后,岂不是一下就破坏了平衡,做大了……
“臣告退。”裴昭度躬身而退。
密室里只剩下了陛下和公主。
“阿爹,你要如何处置李长安?”逐鹿公主在这里已不再以君臣之礼相称。
昭烈帝摘下斗篷,露出英俊清瘦的面容,抚着女儿的发髻:“照永安渠之例罢了!”
永安渠下枯骨是被封死在地下,足足百年。
逐鹿公主吃惊:“您要把他埋在地下?”
“静薇!”昭烈帝语气沉了下来:“朕还需要时间,大唐也需要时间,此事只能糊涂处理,需要一个稳字。”
逐鹿公主李静薇轻轻跪下,一脸倔强:“大地泥封之时,就需要新芽冲破泥土。万马齐喑时,更需要一头野牛冲破桎梏。李长安有这个潜力,女儿想收下他!”
昭烈帝动容,这个七女儿从小到大从未求过自己什么,这次竟然如此坚决。
他沉吟着,背在身后的手掌握紧了。
静薇她还是太天真,她手段未成,就要冒险,收下李长安,相当于同时得罪了清河崔家和黄门监……
这位心思深沉的帝君正想着要不要当场击毙李长安,断了女儿的念想,就感觉到身后红光结界里,传来一股强大的浩然正气。
他赫然转身,注目良久,戴起斗篷微笑道:“朕许了。”
李长安舒服的伸个懒腰,浑身气息贯通,困扰十几年的那种桎梏感消失无踪,眼瞳再也不痛了,一股浩然之气充塞经脉,心脏跳动的格外有力。
终于!他直接跳起来,猛然感应到了密室阴影里的女子。
逐鹿公主就坐在那里,似乎等了许久。
……
……
李长安出了崔氏祖庙,公主的马车已经离去,他摸着袖中的一柄短剑,手指在短剑上刻印的“天复永安,昭昭烈阳”八个字上滑过。
公主赐给的,是昭烈陛下在西蜀为皇子时的防身短剑。
这是一种恩宠,更是一种鞭策。
回想在密室里跟公主的对话,李长安不禁苦笑:“才离狼窝,又入虎穴。”
不过卖身给逐鹿公主,总比当太监好。
李长安在府外看到了拴在枯树上的马儿,那是殿下留下的,很贴心。
他骑上马,纵马穿过四坊。
夜禁时,昆仑奴赶着马车来到大理寺司狱外,李长安握着莺莺的手下来,司狱内方主簿早已迎出来。
方横山见面就拱手大笑:“恭喜七郎,如今咱们老哥俩都平级啦。”
说着,身后司戈已是捧出了一方托盘,木盘上黑色镶银的官服,吏部委任大理寺主簿的公文,还有一枚银鱼符,符上连他的名字都刻好了。
正八品上的主簿之职,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李长安笑着下马,握住方横山的手,说着感激之词。
方横山笑眯眯的:“咱们狄大人和裴大人已回裴府赴宴了,看起来好事将近啊。”
这句话信息量何其大。
裴昭度为尚书仆射兼礼部尚书的旨意还未下来,但知道的人已经很多了。
这时候裴家大开家宴,将未来的乘龙快婿狄轻侯请了去,可不是好事将近么。
李长安眼前情不自禁出现了裴青鳞的俏容,心中忽然一痛,他强行提起精神:“那刘元载还关在黑狱中么?”
方横山咳嗽一声:“不错,已经被废了修为,轻侯大人走的时候交代过,如果七郎你想审,吾等务必要配合。”
李长安点点头:“我需要两间打通在一起的密室,然后派人去刘元载府……”
方横山一呆:“这,陛下还未有旨意,刑部和御史台都没下令,这罪不及家人啊!”
大唐帝国从未有株连九族之说,大唐疏律里反而对犯罪家属有着专门的保护条例,所以方横山才如此说。
李长安微笑:“老哥你想哪儿去了,我不是去抓刘元载老婆孩子的,只是要去拿两件衣物,刘夫人和刘公子的衣物!”
方横山莫名其妙,但还是派了一个女狱卒跟着司戈去办这事。
刘元载被关在白虎堂后的黑狱中,李长安进来前拿到了刘府的衣物,当即用手撕开,又以鸡血倾洒其上,然后扔到了左首一间密室的地上和门上。
莺莺穿着斗篷有些紧张的走来,李长安手指左边密室,莺莺急忙钻了进去。
布置完后,李长安换上崭新的官服,昭烈短剑就直接插在腰带上,然后命令提刘元载来。
刘元载从黑狱里被拉出来,浑身四处穴位被细长的铁链穿透,锁在了一起,却是傲然挺直身子,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昂然走来。
他对即将面对的酷刑早有准备。
但还未走到右边密室,刘元载已看到了左密室地上和门上的碎衣,以及衣物上的鲜血,他眼神大变,口中发出嗬嗬之声。
李长安微笑,看着刘元载被拖进了隔壁密室中。
然后他才弹弹袖子:“做一桌八炙宴,取一坛玉壶春来。”
名酒名宴,刘元载的密室里铺着软软的棉榻,酒香扑鼻。
但这位阴狠的雪夜屠夫此时却是如坐针毡,若不是被锁链困住了,他怕是早就冲上来跟李长安拼命了。
李长安以银筷试过酒和肉,举起一块香喷喷的牛肉:“炙牛腿,以蜜糖裹之,刘大人最喜欢的。”
八炙宴是长安城东市如意楼的绝活儿,刘元载几乎每隔半月都要去吃一顿。
李长安又夹起一块羊肉:“青茂菜叶裹住,以猪油浸泡,取鲜果榨汁,烤至油冒,也是刘大人最爱之物。”
刘元载瞪着他,嘴唇颤抖几下,然后隔壁密室里就传来一阵尖叫。
刘夫人的尖叫声,多年夫妻他如何听不出来。
尖叫声断断续续,忽然又是一声凄厉惨叫:“元郎,元郎,来救救奴家啊,奴家实在受不了了!”
刘元载身子颤抖的更厉害了。
刘夫人的惨叫声渐渐低沉,忽然一声清脆的孩童哭叫声穿透了墙壁,听在耳中特别刺耳。
刘元载直接跳了起来,满身汗水混着血液。
他颤抖着,颤抖着,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李长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