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成六年,腊月。
过年的喜庆氛围似乎和雍州无关,始于泰成五年秋的内战因着冬日大雪暂歇战火。
雍州临益州最近的城池--锦宫城,去岁十一月被宁王赵暄叛军占领,同城外围剿的大臻军的对持僵局已长达一月有余。
绵绵大雪也已下了一月有余。
冬日大雪里的裕关山鸟兽尽藏,人烟绝迹。好似一座死山。
而在临近益州姜西城的一段山脉深处,有一座正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氛围内的小山村,打破了山内的沉寂。
这座不过十数户人家的小山村,家家户户都已张灯结彩,厚重大雪掩盖不住阵阵饭菜香飘散而出,欢声笑语使这座夜幕初临的小山村变得鲜活热闹。
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将最后两担水注入水缸,盖上盖子,摸了摸额上因来回担水热出的汗,才关了厨房的门,朝亮着暖暖灯火的主屋而去。
赵子言刚推开主屋的门,就见闻声回头的妻子对其露出笑脸,“都弄好了?准备用晚饭吧?”说罢迎上来帮赵子言净手。
见妻子低着头柔顺温婉,赵子言只觉得心里又暖又软,微微低了身子,在妻子额上印上一吻,问道:“阿卓呢,今日精神如何?”
丈夫这突然的亲昵举动弄得赵氏微微红了脸,嗔怪的看了丈夫一眼,递上手巾给赵子言擦手,“今日能下床走动了,方才带着二狗在院子里玩雪,我正弄饭菜没注意,出来一看摔在地上起不来身,好容易才扶上床躺着,正在里屋带着二狗呢,我将饭菜摆在里头了。”
赵子言听着里屋隐隐传来的孩童嬉笑声,拉着赵氏一起进了里屋。
里屋摆设简单却不失温馨别致,炕上一名年岁尚小的少女正逗弄着坐在身侧的小男孩,那男孩不过两三岁的模样,见少女变换着各式鬼脸,嘴里发出欢快的清脆笑声。
那少女软软的靠在叠起的棉被上,身上穿着碎花棉袄,露在外面的手脸苍白的近似透明,更衬得满头乌发和那一双灵动美目黑亮得如宝石般耀眼,嘴角那若隐若现的酒窝消弱了笑脸的惨白虚弱,显得讨喜可爱。
不是那坠入悬崖的蒋卓恩又是谁。
蒋卓恩见赵子言夫妇入内,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哄二狗,“二狗,看,谁来啦?”
赵氏接过嘴里脆生生喊着爹娘的儿子,又替蒋卓恩拢了拢被角,“可缓过劲了?虽说已能下床走动,可也别急功近利反倒白费了这几个月的将养。”
蒋卓恩感激的冲赵氏笑道,“嫂子别担心,今日是阿卓急切了,往后再不会了,定好好听大哥的话,一步一步慢慢调养的。”说罢又讨好的冲赵子言一笑。
赵子言拿这个义妹无法,皱了皱鼻子,佯怒道:“你可别辜负你嫂子待你的一番好意,虽说伤势大好,可也不能跟着二狗这个皮小子胡闹。”边说边将炕桌驾了上去。
蒋卓恩接过赵氏递过来的热汤,一口喝下去心和胃都是暖的,听到赵子言的念叨,圆圆的杏眼隔着热汤的雾气弯成了月牙,轻轻应了一声。
她还以为她这次必死无疑了。
掉下悬崖的时候,眼里定格的最后一幕是黎晰鸿倏然抬头望过来的目光。
她尚来不及扯开一个笑脸,眼里只剩下裕关山的夜空和快速闪过的崖壁树枝,身体一次次撞击上横生的树杈,震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那悬崖好高好深,在她觉得仿似坠落了有一世时间那么长的时候终于到了头,她以为会砸到地面上面目全非,耳边响起的却是落入水中的闷响。
她从不知道坠入水中是这么痛的。痛得口中震出的鲜血染红了水中的视线。
又冷又痛。
想挣扎却发现手脚动弹不得,只能顺着水流浮浮沉沉,渐渐失去了知觉。
再睁眼的时候就身在赵子言家中。
她伤得太重,足足躺了近五个月才能活动说话,才慢慢从赵氏口中知道了自己如何被救的。
她被河水带到了岸上,河岸外不远处便是这座遗世独立的小村庄,这座小村庄名为桃花村,原住民皆是世世代代隐居于此的猎户和果农,以打猎和种植果树为生,村民每个月轮流由下山进城售卖产物,购买生活用品。赵子言一家原不是此处居民,他和赵氏机缘巧合之下寻到此处,村人见赵氏还大着肚子,二人又不似坏人,便暂时收留了他们。
赵子言和赵氏和善大方,又都知礼富有学识,不但常帮衬村民,赵氏还教导村中孩童识字读书,赵子言又有一手好医术,渐渐的村民们接纳了他二人,在赵氏临产前协助赵子言盖了房,真真正正在这桃花村落了户。
村民门质朴善良,赵子言二人在他们眼中是实实在在的好人,没人多嘴去打探他们的来历,这一家三口便安安稳稳的在此处过起了日子,一晃三年已过。
那日赵子言去河边担水,正见蒋卓恩昏迷在岸边,身上虽无明显外伤却面色惨白,身上烧得滚烫,他会医术,稍一探摸便知皆是内伤,当下也不敢随意搬动,忙回头唤了村民一起将蒋卓恩抬了回去。
村民门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世代沿袭,自是有些独到偏方,赵子言又会医术,加之在蒋卓恩衣内暗袋里搜出来的救命药丸,才生生将她拉出了鬼门关。
只是这身份却是掩盖不了了,现在蒋卓恩回复了女儿身在这桃花村暂住了下来。老天既然让她又活了过来,她便既来之则安之,暂不去想那外间之事,只安心修养,帮赵氏看顾他们的独子二狗。
说来她和赵子言一家真是有缘。二狗的大名叫赵卓,她在此处仍用的江卓之名,长久相处下来,赵子言夫妇喜她乖巧机灵,又和二狗同名,想到蒋卓恩现在也算是桃花村一员,便认了她做义妹。
蒋卓恩抬头看着围在桌边的一家三口,赵氏边喂着二狗边和赵子言唠叨些日常琐事,二狗嘴里含着吃食,含含糊糊的对着蒋卓恩说道,“阿姐要吃肉。”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蒋卓恩夹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伸手轻轻捏了捏二狗粉嫩嫩的小脸,“阿姐吃肉,吃了肉好得快,陪二狗玩儿。”却是赵氏老要蒋卓恩多吃肉多吃菜,身体才好得快,倒叫二狗记在了心里。
想着往事,蒋卓恩心里暖暖的,赵子言夫妇对她的来历从不打探,她也知道赵子言二人怕也是有故事的人,她亦不多嘴打探。
这样安稳平和的日子,几乎让她以为之前经历的种种不过是一场梦。
她伸手掏出帕子,给二狗擦了擦油乎乎的嘴。
这方她偷偷留下的黎晰鸿的帕子,裹着药丸塞在她缝的暗袋里,万幸没有被河水冲走。
捏着手中已经洗的发旧的帕子,蒋卓恩的眼神有些飘忽。
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