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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断桥渊底

十四

“那是——?谁?倒在地上了?大哥哥?”小原木和言执到了负一楼,他不由得咬着嘴唇抱住了言执的手,“陆叔,你去看看好吗?”

“嗯,好。”陆堂狐疑地放下手里的衣服——那是小原木的蝴蝶结西服,他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带下来了——皱着眉小心地靠近,蹲下,问:

“妹子啊,你怎么......?你是谁?让大叔看看......”他伸手去拉她的胳膊,这时穿着浴袍的少女侧着脸抬起了头,呜咽着嘴唇说:

“陆叔......”陆堂看着脸上脏兮兮、挂着泪的女孩愣了两秒,接着朝旁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

“呸!周贱人,当真无法无天了!”他喘着粗气,恨恨的苦瓜脸夹着一丝委屈,“我妹子啊...你先起来...你先起来......”他抚去少女脸上的灰尘,留下了一带黑印,“原木,来!来扶你姐姐!”

小原木慢慢地走过来,眼睛里噙着泪,他蹲到他姐姐旁边,一声不吭,表情木讷地看着她。少女转过头,看了一眼弟弟,便一把环过弟弟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哀声低泣,他弟弟纹丝不动。陆堂看着这景象,越发悲愤,他憋着脖子说:

“妹子你等着,你焦妈跟我去帮你出口气......”他后面似乎有话没说完,便站起来往外面大步跨出去了。

言执站在旁边看了许久,他把吉他盒甩到身后,走过去半蹲着,轻声说:

“先离开这里,我知道回去的路......”他随后沉默了一会儿,“回地下通道,好好休息一会儿。”他拍拍原木的肩膀,“扶你姐姐起来。”

小原木看了他一眼,动了动手臂,他刚刚触到他姐姐的手袖口,他姐姐便一下缩回了身子,低着头自己站了起来。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仍然没能压住呼吸器官大幅度伸缩的冲动,一直被动地换着气。言执把小原木扶起,竖了竖鼻梁上的镜框,示意一个方向:

“这边,来。”他先起步,“跟我走,很快就到的......直线。”少女低着头跟在后面,小原木跟在姐姐侧身后,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十五

(女孩)我的世界在摇、在晃——其实是我的视野在摇、在晃。世界是人主观认定的东西,主观的根基在变,世界也就跟着变了。就像此时,我微睁着眼,睫毛盖住了我的视野,我只看到迷糊的拖鞋影像左右交替盖住地面,我的气管带动着我的口腔在排气、进气,我的泪腺很干、很痒,我的头很重,我的头发直直地垂在我视野两边随着步伐轻轻摆动着,我的胸口和脖颈仍然冒着那人的味道。在我的右侧身后我能听到小原木拖着鞋底走路的声音,他应该在看着我,而不是看着他的姐姐。当然了,现在的我可不是他主观认识的姐姐。他是在客观地观察着他眼前的行人,我这摇晃的世界在他眼里只是一狼狈的风景罢了。现在我世界全部的组成对过去的世界而言,同样的只是狼狈的风景,更先前的世界突然闪现在脑海里,它惊恐地说:“原来我们互相认识啊!”

一个声音说,‘很快就到的,直线’,然后我就跟着走了,因为这声音来自一个真切的孤独人,不需要怜悯和欣赏,他享受着这份孤独——等等,到哪里?地下通道?潮湿、赚钱的地方,那是之前我和原木赖以生存的世界,依靠他人的施舍生存的世界。那世界有美美那样美丽的人啊,也有周树涛那样恶心的人,现在那世界垮了,美美没能接纳我——“离开祁安”祁安也没能接纳我——不对,我才不要祁安接纳,我只要地下通道让我唱歌就行,眼镜老头准我看电视就行......也不对,我什么要想这些?我没有“只要、目的”这类概念,这都是我主观世界跟随各种因果而发生改变的东西,他们都是自然而然演变的东西,无意识构成的东西。就像现在这个世界里,我的五官感知接近崩塌,只有意识仍然活跃着,又无人倾诉,所以独立无援的意识才会纳入所有的东西,现在才会胡思乱想。谁造成我这个世界?那恶心人要强奸我?是的,就是这个词语,我的世界因此崩塌?还是我身体的抵抗所导致的?如果是,那我庆幸我的自觉抵抗——又不对了,我为什么要去想这些问题?它已经是我过去的主观记忆中的世界,对我现在而言已无任何意义,我只要我的地下通道——哦,不对,都说了那都是自然而然地演变结果,那不是我主动“要”来的,为什么又冒出这话来?哦,我终于开始头晕了,可恶,这路为什么这么长?路?路又要去哪里?哦,对,地下通道?不,不对,我又绕回来了,我为什么要问去哪里?我的未来对我毫无意义,我的目的对我毫无意义,世界只存在于当前的主观认识,哦,天呐!好恶心,天开始黑了!

十六

“唔——!”言执转头,看到女孩栽倒在地,紧闭着眼,锁着眉头,他走上前问:

“你怎么了?”

女孩一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微缩着身子发抖。她听到前面不远有人敲门喊:

“小朋友、小朋友!是叫陆兰吧?叔叔把衣服放进去就走好不好?你开门。”

她睁眼看这个人,保安模样,单手捧着一叠衣服:牛仔裤、衬衣、紫色大衣和粉色毛衣,还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依稀看到一双运动鞋和一双靴子。她瞪大眼睛,突然从地上撑起来,摇摇晃晃地小跑过去,一把抱过衣服,又马上去扯保安手上提的袋子,大声喊着:

“把东西还给我!”

保安立马松了手:“唉好好!小姑娘你别突然吓我!”他瞥了一眼女孩的胸口,打量着全身。女孩敲门:“陆兰,你开门!”

里面应道:“是原木姐姐回来啦?”

女孩急了:“你赶快开门!”

那保安戏谑地说:“哦,你就是那个原木姐姐,虽然邋遢了点,不过确实不错,周总好眼光啊!”

说到这,女孩突然狰狞地转头盯着他,保安顿时被吓了一个激灵。

门开了:“原木姐姐,爸爸妈妈都说你被坏人抓走了,害我们好......担、心...”

女孩大步跨了进去,又把门锁上,保安骂了一句就走了。她的泪瞬时滴到了门把手上,她又开始喘气。她径直走到设备间里头,把衣服扔床上,迅速脱下浴袍,只剩内衣,她又穿上衬衣、牛仔裤、靴子,牙齿哆哆嗦嗦地发颤。陆兰站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坐到镜子前,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跑进厕所,迅速地洗了把脸,还没擦干又坐回镜子前,对着里面的自己勉强笑了笑。把那件紫色大衣抱在怀里,死死的,闷在里面轻声哭了几声,咳嗽了两声,这才把大衣穿上,对着镜子呜咽。

“姐姐!”外面响起小原木敲门的声音,女孩猛然看过去,“姐姐,你怎么了?......姐姐?”她又开始发晕、恶心呕吐,她强忍着身体的反应,捋一捋头发,擦擦眼泪,抱起装着白色运动鞋的袋子,开了门,她看着门口惊讶地看着她的小原木,他打量着她的衣服,她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溢出眼眶。

“原木姐姐,你的音箱。”陆兰拉着音箱走过来,“你的小板车还在地下通道。”

女孩回过头,走过去单手抱住陆兰,差不多两三秒的时间,她收回气,松开陆兰,拉着小音箱到了门口。她又看着小原木,又看看手里提着的运动鞋,任凭眼泪落进袋子,打在鞋尖上。也是那么两三秒的功夫过后,她松开手,任凭袋子落在了地上。她用腾空的手抓住小原木的棉袄袖子,拉着小音箱出了公厕。

十七

言执加快脚步跟着前面的小音箱,它已经被夜色渐没了边缘,只留下连续的咕噜声。他趁隙抬头:‘初二天黑得很早呢?明明早晨还挺温暖的样子。’紫色大衣下了坡,进了地下通道,已经没了影。他赶紧告别头上稀微的星星,也下去了。到了道口,他听到有人大声地连续吞了几口水,是那紫色大衣没错。他站定着看空旷无人的地下通道,灯光还是和前两天一样的和谐。大衣开始整理倾倒的小板车——那似乎被人破坏过。她拿出床单垫子,大衣的弟弟也开始一声不吭地帮忙擦身边的地板,他的表情僵硬着,保持着立马就能大哭一场的趋势。言执朝大衣轻轻走了几步,停下来,就在前两天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自己休息的位置放下吉他,然后再看一眼忙碌的两人,径自转身离开了地下通道。

十八

女孩先躺进了被子里,背对着弟弟,她的靴子并齐放在床单旁,大衣仍然穿在身上。小原木站在地板上,看着她姐姐的后脑勺,半晌。他脱下了鞋子,坐到旁边空出的位子,又是半晌,他看了一眼旁边姐姐的衣肩,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只盖了肚子部分,两条腿竭力朝床单边缘伸,上半身也往边缘扭着,头已经枕在了地板上,他整个人摆成了一个“K”字形。

“姐姐......”这是两个人进地下通道后讲的第一句话,“我想喝水......”声音小得可怜,他的唇几乎没动,以至于“水”字的发音像“谁”。他看了看姐姐那头竖着的水瓶,里面的水只剩小半瓶,他姐姐依然没动静,便转过头,依旧别扭地躺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姐姐......”这次声音清楚一点了,“外套不脱下来吗?”他又转过头看他姐姐的后脑勺,“姐姐,这衣服不是你的,不换下来吗?”

他姐姐仍然没反应,原木心里越来越堵得慌,他不知道姐姐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姐姐教导他睡觉前一定要擦干周围的地板,并且脱下外套。他显然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穿着别人的衣服还睡进了被子,他一下坐起,再瞥了一眼大衣露出来的衣肩,肩膀隐约看上去在颤动,他听到了姐姐不稳定的呼吸声。

“姐姐,我换下外套了......”他再看看姐姐的后脑勺,仍然一动不动,他胸口突然缩了一下子,痒了起来。他慢慢地解开棉袄,脱掉外裤,爬到床的另一头,越过姐姐脚旁,把衣服搁在小板车上。趁这时,他朝姐姐撇向这头的脸看去,立马就神经反射似地冒了眼泪出来——他姐姐的泪道已经盖过了眼睫毛。原木呜咽着问:

“姐姐......你怎么哭了?”

女孩蓦地扩大了呼吸,手握起成拳,眼睛紧闭了起来。原木仍撑在她脚边问:

“呜呜......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不理我?姐姐...怎么了?”

她忽然坐起,垂着眼帘把小板车上的衣服叠好,沉着声音说:

“没事,睡觉。”她擦擦眼泪,把旁边被子掀开,说,“躺下睡觉,过来,别着凉了。”她抹两下眼角,拿起水瓶,递给原木“喝口水。”

小原木一直哭着,她看着姐姐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更痒得急:

“姐姐,你为什么不把衣服换下?这不是你的...姐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女孩慌张了起来,这次泪道沿着鼻翼两侧铺下来,她把水瓶“噔!”一下压到地板上,把原木拉到旁边:

“没怎么,睡觉,明天一大早要动身的。”

他弟弟大声哭道:“我不要睡觉!姐姐...这衣服不是你的,陆叔说给我们新衣服的人是坏人,坏人是不是欺负你了?”

女孩心跳突然加速,她像呛了水似的大口呼吸着,她看着她弟弟晃头说:

“她不是,你不要怪她。”

她弟弟更大声了:“姐姐...我知道你被欺负了姐姐,你不要这样,姐姐,你别这样...姐姐!”

“别哭了!睡觉!”女孩厉色道。小原木仍然在闹着,他摇着她的手臂:??????

“姐姐你别这样!我不要你穿他的衣服,你把它扔掉好不好?”

“你放手!别哭了!”

“啊——姐姐,扔掉嘛姐姐,呜......!”

啪!小原木一下倒在被子上,他停止了哭声,窝着嘴唇眯起眼仰视他姐姐。他姐姐咆哮道:

“不准哭!我不准你哭你听到了没有!我要你睡觉你听到没有?姐姐的话你不听了是不是?你哭...你哭......”她的声音哑了下去,彻底悲伤地哭了起来,“你哭没用...你知不知道?”

小原木看到姐姐最可爱的脸现在如此悲伤,他的胸口也沉到了最底面,他对哭泣的神经反射毫无抵抗能力,他把口捂在被子里哭,他只能用这种方法表示他仍然听姐姐的话,只是做不到罢了。

“你真的不要再哭了...姐姐听你话,把外套脱下来不要了好不好?姐姐这就换下来......”她边哭边脱去大衣扔到小板车上,“姐姐脱掉了...你看...呜——哈...呃......你看,姐姐真的脱掉了,你起来,你别再哭了好不好?姐姐伤心,姐姐不要你哭。来,坐好,擦擦脸,睡觉了好不好?”

“姐姐,呜呜...嗯...呃!”原木坐正,呛了一口眼泪,“原木不哭了,原木听姐姐话...呃.......姐姐也不哭了好不好!”

女孩抱住她弟弟,脸盖在弟弟肩膀上,摇摇头:

“姐姐当然不哭了,不哭了...呃——姐姐知道哭没用,哭也不会被人接纳...来,不哭了,擦一擦...”姐弟俩拼尽最后的余力,压制住了呜咽声,只留下大口的呼吸声。

“来,擦擦......好弟弟,不哭了,睡觉,哭也不会被人接纳...”她扶着原木躺下,给他盖好被子,“睡好觉,你累了......”

原木在使劲儿压着胸口传来的抽搐反射,留下近似打嗝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姐姐也睡觉,不要哭了......”

女孩一边躺下,一边仍然呜咽着:“姐姐当然不哭了......姐姐知道哭没用,哭也不会让人接纳。”她侧过身背朝着弟弟,仍然摇着头,“姐姐知道不会被人接纳,姐姐不哭......”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嘴里不断循环着,“不会被人接纳...不哭.......姐姐不属于这里...明天离开祁安...姐姐不会哭了......”

道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言执拉着行李箱站着默默不语,他身后蹲着的焦英禄和陆堂强忍着泣不出声。等通道里彻底安静后,他示意他们该离开了,陆堂拉起已经崩溃的妻子,互相扶着离开了地下通道。言执轻轻走到吉他旁,不声不响地打开行李车,擦干地板,铺好被子,脱掉鞋坐下,拿出吉他,屏气,拨了几个音符。这时,一位乞丐模样的人出现在他旁边,言执抬头看了看他,两人互相浅鞠一躬,那乞丐模样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废旧报纸堆里,躺了下来。言执开始弹起吉他,弹的是一部动漫里的日文歌曲《FieldsofHope》。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春天早晨,苏菲雅站在无人的沙土操场上,唱给他听的。此时,他用吉他弦代替钢琴伴奏,用暖暖的男低音轻声唱了起来:

/寒冷彻骨的夜幕深处

你独自一人静静入睡

祈祷的歌声?仿佛稀微的光线

照耀这片静寂的原野

梦中见到的你

带着孩子般的笑容

无比怀念?却又如此遥远

那是你我未来的约定

我们一定能够到达?那生机盎然的明天

因为,即使现在的天空黯然无光

我依然坚信

fieldsofhope

在我出生的时候,曾将我紧紧拥抱的

那双温柔的手?我一直在不停地寻找

祈祷的歌声?断断续续

悲伤而无偿地延续着

为了去向那生机盎然的明天

我能够穿越所有的黑夜

因为,那是世上每个人

都要去寻找的归处

现在,我只想用自己的胸口将温暖传递给你

为了那遥远而令人怀念的

安详与宁静的

fieldsofhope

遥远而令人怀念的

约定的原野

fieldsofh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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