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瘦了,穿戴仍是一派贵气,面色却掩不住疲倦。
嬿婉有些心疼地拉着她坐在偲峦殿的暖榻上,给她递上一杯热茶。
花梨接过茶杯,啜泣道:“是我害了青静……”
嬿婉黯然:“是我自己太蠢,害了你们,也害了自己。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
花梨摇摇头:“没有把我怎么样,玉关侯只是让崔义管好我,崔义也只是训斥了我一通。”
嬿婉看出了她眼中的苦楚,心疼道:“花梨,过两天栾城瑾就要撤回南燕了,他答应放我回朔京。如果你不愿再跟着那个将军,可以同我一起回去。”
花梨惊讶地抬起头,“公主要回朔京?”
嬿婉点点头:“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慕杭尚无音讯,她怎能放心。
花梨急道:“公主身陷敌军为虏的事情,恐怕岳宫里都已经知晓了,公主这样回去,皇后抓住这个把柄,肯定不会放过公主的!听说玉关侯对公主很好,公主为何不随他去南燕,也算托付了良人,不负此生。”
嬿婉握住花梨的手,沉声说道:“去南燕,从此孤苦零丁,身不由己;回朔京,危机四伏,死生由天……我宁肯选择后者,至少还能留存一点尊严。”
花梨听她这么说,低头想了想,咬牙道:“公主去哪,花梨便去哪。”
嬿婉道:“方才听你提起皇后的事情,我倒觉得不能带你回去。岳国此次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对南燕恨入骨髓,在春南行宫服侍过南燕人的宫人回去以后肯定都是死,我好歹是个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总会比你们要好上许多。”
花梨淡然笑道:“奴婢跟随公主那么久,可是贪生怕死之人?左右跟着那崔将军也是个卑贱的侍妾,倒不如随公主回去,做公主的好姐妹。”
这话本是逾矩了,在嬿婉听来却是令她万分感动:“你和青静,永远都是我的好姐妹,只是,你不贪生怕死,我却怕极了你死。青静已经遭了罪,我不想再让你出事。你便随崔将军去南燕,好好活着,山高水长,你我总有再见的一天。”
花梨不语,眼泪噗漱漱地往下掉,凄凄惨惨的模样让嬿婉不忍再看,她转过头去盯着地上的炭炉,只觉得那其中噼噼啪啪爆着的火星子就像她们这些女子的生命,只绽放一瞬的热度,就消弭在尘世里。
过了几天,嬿婉才被允许去探望青静,青静的伤势已有好转,见到嬿婉,她蜡黄的脸上扯起笑容,“公主、公主”地叫着,一丝怨怪都没有。嬿婉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坐在她床边。青静也不说话,握住嬿婉的手,和她一起沉默着。
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主仆情分一场,哪会经不起患难。
嬿婉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青静,她打算送青静回家乡,让她嫁人生子,过正常女子的生活。青静也不多说什么,她向来温顺寡言,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会默默听从。
临别时,她突然扯住嬿婉的衣袖,“公主,心中不要有执念,该放弃的就放弃吧。”
“放弃……”嬿婉有一瞬恍惚,随即微笑:“青静,我早都放弃了。”
自从那一晚之后,栾城瑾便搬去了颐风殿,吩咐嬿婉住在偲峦殿里养身体,还拨了几个宫女伺候她。南燕军队就要开拔回燕,近来栾城瑾愈发忙碌,嬿婉便没怎么见过他了。嬿婉不知道岳国是如何应对这帮侵略者的,但紫阳陷落这大半个月,并未听说岳国有任何派兵迎敌、收复城池的动作,看来,岳国做出了与燕国和谈的选择。
她的父皇,北岳的顺褀帝,年轻时也是文韬武略的圣主明君,后来年事渐长,加之海内太平,顺褀帝便在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渐渐松懈了斗志。尤其是雪妃死后,顺褀帝月余未上朝,从此便耽于享乐,不问政事,得了倾城美人黛贵姬以后,更是荒淫无度,日日沉醉在美人香怀之中,岳国上下也同君王一样沉浸在大国的繁华美梦里,殊不知南方的敌人正厉兵秣马,隐忍待发,欲一雪前耻。
如今北岳南部重镇紫阳、庶阳、易城都被南燕一举拿下,唯剩鱼州在三皇子辰王娄慕戈的镇守下固若金汤,堪堪挡住了南燕铁骑北上的步伐。可是,兵老刀钝的岳国已经扳不回劣局,顺褀帝也没有气力如当年一般御驾亲征横扫宇内,和谈、割地、赔款,是唯一的选择了。
也许还会送个可怜的皇子过去,在南燕的深宫里受尽屈辱。
国家之间的争斗嬿婉不大关心,她需要的只是岳宫里一个偏僻安静的角落,能容得下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就好。一天前栾城瑾派人告诉她,朔京的探子来报,九皇子娄慕杭已经安全抵达岳宫,嬿婉总算放下了心中最大的石头。她什么都没有了,唯有的公主身份也是摇摇欲坠的,她不能为慕杭挣得什么前程,只希望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平安长大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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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殿外依旧很嘈杂,来来往往都是人的脚步声和器物碰撞声。明日燕军就要开拔回程了,宫人们正忙着收拾行李。所谓“行李”,就是燕军从奢华富丽的春南行宫里搜刮出来的宝物。当年岳文宗耗时五载将行宫修缮扩建,搬来无数奇珍异宝装点宫院,还专门修建了秘库收藏邻邦进贡的各种宝物,之后的皇帝每次驾临都会带一些宝物重新装点行宫,到顺褀帝时,春南行宫已是名副其实的金银乡、珠玉堂,承载着半国富贵。如今可好,南燕军队一来,一阵风卷残云,数代繁华如流水般逝去,空余红墙绿瓦留守这乱世悲凉。
嬿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从外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嬿婉翻身坐起,问道:“是谁?”
“是我,你睡了么?”传来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
伺候的宫女已经被嬿婉遣退了,嬿婉便亲自披衣下床打开殿门。栾城瑾一身白色锦衣,如谪仙一般站在月光下,令她有片刻的恍惚。
嬿婉让开身子,栾城瑾走进来,坐在软榻上,一手撑着额头,看上去有些疲累。
“我已经派人把青静送走了。”
“谢谢你。”
“明天,我便要回燕国了。”
“一路保重。”
“你恨我么?”栾城瑾突然抬头,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嬿婉一愣,缓缓摇头:“恨这种东西,是没有意义的,我从来没有恨过谁,因为我信命。”
“那你讨厌我吗?”
嬿婉想了想说:“我应该讨厌你的,但不知为什么,你让人讨厌不起来。”
栾城瑾笑了,笑容有些清冷:“这是什么说法,难道我能令人见而忘忧?”
嬿婉也笑了:“侯爷俊逸倜傥,温润儒雅,自然令人见而忘忧。”
栾城瑾默然半晌,声音有些暗哑:“嬿婉,我问一个不太好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你问吧。”
“如果南恩亭现在来找你,说要娶你,你还会跟他走么?”
心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嬿婉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答道:“不可能了,他不可能再来娶我,我也不可能再跟他走。天南地北,他是南燕的太子,我是北岳的公主,我们早已没有干系了。”
栾城瑾点头:“嗯,记住你的话。”说完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身,“嬿婉,其实我……”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台阶上的女子,月光万顷,洒在她美璧无瑕的脸上,单纯静好,宛如仙子。
他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怅然,转身掩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