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特大步跑上丘顶,惊讶的四处搜索,但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希腊人,不见了。
这个小山丘,以及它周围的平原足够开阔,也没有什么沟沟坎坎,草的长度也微不足道——换句话说,并没有能够藏下人的地方。
而刚才那些烟火虽然声势浩大,却并没有烧多长时间,哪怕那个希腊人是只鸟,也不可能再这么短的时间里飞出卡努特的视线之外。
卡努特满心疑惑的时候,山丘下一群北地战士已经跑了上来——奥丁神在的时候,他们不便冲撞,可现在奥丁神不在了,他们自然要过来看看情况。
“老大!”这是卡努特的换血兄弟们。
“陛下!”这是卡努特带来的北地战士们。
“小弟!”冲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哈拉尔德。
“怎么样?”冲到距离卡努特还有十步左右的时候,哈拉尔德和一干北地人便齐齐停步,哈拉尔德则一脸期待的发问。
“什么怎么样?”卡努特本能的反问,之后了然——虽然自己知道那人不是奥丁神,但兄弟们不知道,他们怕是在想“奥丁神已经亲自出现,亲口对自己说‘够了’”吧。
这样的想法顿时让卡努特烦恼起来。
他该怎么回答?
他当然不能撒谎——那是个该死的希腊说客,不是什么奥丁神,奥丁神根本就没出现,更没有对他说话。
可是,他怎么知道奥丁神不是借那个希腊人之口对自己说话呢?
就像那希腊人说的那样,就算是奥丁神真的亲自来了,他又怎么证明对方是奥丁神而不是别的人假扮的?
难道擎出宝剑大吼“为了证明你是奥丁神,吃我一剑”么?
这显然不可能……
希腊人说决定权在自己手上……
这样的说法……
“就是……”涉及到神灵的事情,连哈拉尔德这样直爽的汉子也不免迟疑起来,“他对你说了……”
“不是。”卡努特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回答。
而下一刻,他就后悔了。
惊讶、怀疑、困惑、迷茫、不知所措……
他从未想过,北地人的脸上也会出现如此复杂精彩的神情——就好像是第一次跟着父亲下水捕鱼,信心十足的刺出一击,等提起鱼叉后却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想法让卡努特迟疑起来。
他自己的话,死战到底也无所谓。但是,这些跟着他南下的战士们,在经历了前所为有的艰苦战斗,以及极大的希望之后,自己真的要彻底的泯灭他们的希望,将他们打落绝望的深渊?
“当您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的时候,是不是将之视为神灵的意志,这取决于您自己。”
不知怎么的,卡努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希腊人的话。
“他也许能够领导一支军队取得胜利,也许能够通过恩赏和许诺拉拢大小贵族,可他无法做到将北地诸国变成一个国家。”
“如果您希望您一手建立的北地王国能够长久的留存下来,并且始终保持着对您所信奉的神灵们的信仰,那么您就必须活下去。”
重重的叹了口气,卡努特摆了摆手,做出一副平静的神态:“别在那儿发呆,回去为咱们的战士准备葬礼。等葬礼过后,咱们就收拾东西,启程回家。”
顿时,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惊讶、怀疑,但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
哈拉尔德不敢相信的看着卡努特:“小弟……”
“怎么?”
“你刚才……”说着,哈拉尔德吞了口口水,“说什么?”
卡努特露出一个笑容,试图使战士们相信他之前所说的“不是”只是一个小玩笑:“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完成葬礼,收拾东西,启程回家。”
哈拉尔德惊讶的瞪大眼睛,扭头看向身边的战士——身边那个战士正同样激动的瞪大眼睛看向他。
紧接着,两个人同时重重点头。
下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北地人都兴高采烈的大呼小叫着互相捶打、搂抱,跳跃,声嘶力竭的发泄着他们的情绪,宣告着他们最终所取得的胜利和荣耀。
卡努特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
正如同希腊人不曾宣称自己是奥丁神,只是以接近奥丁神的装扮糊弄了他的战士,用言辞说服了自己,自己也并没有宣称奥丁神告诉自己可以回去了,只是让战士们准备回家……
自己的这幅做派,还真的是越来越像希腊人而不是北地人了。
卡努特正在自嘲,猛的觉得身子一轻,已经让一干兴高采烈的北地战士抬了起来。
哄笑着,大叫着,北地战士们扛着他们的领袖,一路下了山坡,回了营盘——之后,整个营盘也沸腾了起来。
准备葬船、柴堆,摆放尸体,推船下水,点火送葬。
之后,便是拔营上船,一路北上……
兴高采烈的被敌人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高高兴兴回家去的时候,他们的“奥丁神”正在马格德堡的教堂里。
“所以说,那些北地疯子已经动身回家了——你们的皇帝欠我们一次。”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态,希腊人放松的坐在椅子上,对着马格德堡大主教宣布。
这样的宣告让大主教非常不满:“这一战他们损失惨重。”
“难道您认为,以他们剩下的兵力,无法攻陷马格德堡。还是您认为,他们攻陷马格德堡后不会采取和汉堡同样的做法?”
希腊人的问题直指本质,让塔吉诺大主教无话可说。
虽然北地人的军队确实伤亡惨重,但终究还剩下了数百人,而那些人也同样是骁勇善战的海盗;而马格德堡这边虽然仍能凑出数百甚至上千人的守军,但在装备精良程度和骁勇善战程度上就完全无法和之前被杀死的那五百名战士相比了。
基于这样的考虑,尽管大主教认为自己一方未必会输掉守城战,可要说有多大胜算,大主教也不好开口。
沉默片刻之后,塔吉诺大主教才再次开口:“实际上,眼下我更担心的问题是,如果被他们知道,他们所以为的神迹是个基督徒的欺骗,他们会怎么想?”
停顿一下之后,大主教不怀好意的看着希腊人:“你的皇帝恐怕并不会乐于看到他和那些异教徒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被破坏掉?”
希腊人满不在乎的靠上椅背笑着摊开双手,摇头:“您想得太多了阁下。如果这种事情真的被北地人知道了,想要只弥合两国关系只需要一条快船,一个礼盒就足够了。”
看到大主教不解的表情,希腊人便耐心的解释:“当然,礼盒里应该装着一颗‘自作主张的探子’的人头。”
所谓“自作主张的探子”指的是谁,小会客室里的两人自然心知肚明——看到希腊人提起这一点时的镇定自若,大主教就忍不住皱眉——看起来,对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而且,希腊人的反击并没有就此结束:“相比之下,我更关心的问题是……如果那些北地人知道他们被愚弄了,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血腥献祭并没有使他们的神灵满意,他们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的话,我想,他们大概会认为蒙受了奇耻大辱。而为了洗刷这耻辱,他们恐怕会立即拉上一支比现在庞大无数倍的舰队,再次南下,将受骗而中断的战争继续下去。他们搞不好会连女人和孩子一起带上。”
说着,希腊人不怀好意的一笑:“而这一次,将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们,或者使他们回转——除非杀光他们每一个人。”
“这样的景象,我想一想就害怕,不过看起来大主教阁下似乎并不介意呢。”
这样的调侃让塔吉诺大主教恨得牙根痒痒——毫无疑问,希腊人的话并非威胁,而是确实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有任何人将那个小山丘上发生的事情传播开来,北地人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结果,原本塔吉诺认为可以拿来威胁东罗马帝国的把柄,眼下反而变成了德国人的把柄——虽然这件事情公布开来确实会破坏北地人和东罗马帝国之间的关系,但帝国皇帝确实可以通过一颗人头来弥合这一关系,而认为自己被**的北地海盗再次南下,却不是德国人能够承受的。
实际上,也不是真的不能承受。他们无非是要付出沿河所有村镇的代价而已——只要北地海盗不深入内陆,那么他们的烧杀抢掠对德国人就无法造成真正的本质上的伤害。
但是,这种洗劫所带来的政治层面的损失却是不可估量的。
除非皇帝能够建立起一支庞大的舰队,在水面上抓住并击败北地海盗的舰队,否则的话他们就只能看着敌人从容往来于水上,随自己的心意袭击每一个守备薄弱的地点,并将那里变成一片废墟。
而一旦皇帝长期处于无法保卫他的领土和人民的处境,那么那些原本就不是很可靠和安分的贵族们就难免会生出异心,而周围的邻居恐怕也会再次试图从皇帝这里得到不属于他们的好处——而这些,都是皇帝不能接受的。
想了想,大主教叹了口气:“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希望那些北地人不知道,否则,他们这一国就算不彻底消失了,也不会好过。”
希腊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是啊,当然,尽管我们都期望永福,可没谁希望自己早亡——也许,除了那些北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