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特在维斯比城大厅里所说的那些关于祖辈荣誉、眼前耻辱,以及死后归宿的话,最初只有来自芬兰的战士、哥特兰岛本地人和部分乌普萨拉人听到了。
但是,当那些战士架着血帆长船,打着渡鸦战旗,穿过斯堪地纳维亚半岛的条条河流、片片湖泊的时候,那些话也就迅速的扩散开来。
或是屈辱,或是愤怒,或是蔑视。
当那些最初听到卡努特的话的战士们面对别人的询问,以不同的方式转述了卡努特的话时,卡努特的情绪便如同落入湖面巨石所激起的水浪,以不可遏止的势头向着四外传播开来。
架着长船顺着河道前行;扛着战舰踏着陆地跋涉——战士们一边坚定的向着卡努特所定下的集结地点前进,一边让更多的人加入他们。
如果是个神灵从高天之上向下看,就会看到,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无数水道中,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无数连接水道的通路上,一个个刺眼的小红点几乎是一刻不停的移动着。
而每当这小红点靠近了一处庄园或是村镇,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小红点从庄园、村镇中出现,沿着之前的道路继续前行。
刺眼的血点连接成一道道醒目的红线;猩红的血线拼接成一张笼罩了整个半岛的巨网;整张血网则随着时间的流失向着半岛西海岸收拢。
急于洗刷耻辱的;勇于追逐荣耀的;仅仅只是被激怒的;甚至单纯是不希望被同乡看不起的——整个北地,无论是之前支持卡努特的,还是无视了卡努特的,都因为各种原因而上路前往集结地。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在上路之前是如何的满腔怒火,一旦挂起血色方帆,打上渡鸦战旗,这些北地人就立即沉默下来。
棱角分明,刚硬得如花岗岩般的脸孔;深邃湛蓝,无情得如万载寒冰般的眼睛——所有的北地人,都是同样的一副生人莫进的姿态,令人望而生畏。
但那些北地人自己则知道,在这样一副坚硬无情的脸孔之下,冰封着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血——尽管他们用沉默和冷酷暂时将之封闭,但这团北地烈血却会在沉默中壮大,最终彻底的突破这生冷的压抑,将刀剑所及之处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因此,当两艘血帆长船相遇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这些北地人就会知道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并且依据双方船长的身份、地位、名望而排出顺序,共同前进。
当然,也有时候,会有两个原本就不对付的老对头相遇。
这时候,两条船就会不互相让,并驾齐驱,在一派沉默中展开无言的竞争。
最终,这些舰船便在海峡诸岛汇聚。
在古代北欧史诗中,得到奥丁神喜爱的丹麦国王哈拉尔德老年时,和乌普萨拉国王陵决战,丹麦舰队聚集在松德海峡之间,使得士兵不必湿脚也可以从西兰岛走到斯科纳;而乌普萨拉的舰队则聚集在哥特兰岛和瑞典之间,使士兵可以同样的从瑞典走到哥特兰岛。
然而,自那之后,北地就再也不曾聚集起那么一支庞大的舰队。
而今天,血色方帆再次在松德海峡聚集,密密麻麻的将斯科纳到西兰岛之间的海面完全填满。
之后,血色舰队便再次顺着河口进入河道,横穿整个日德兰半岛,径直到达艾德河口的战士大营。
遮天蔽日的血色方帆铺满了整个艾德河,之后缓缓地在战士大营东边的河滩前停下。
河滩上,金甲红袍的卡努特标枪般矗立在高高悬挂的渡鸦战旗下。
在他身后,是同样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战士们——卡努特的二哥哈拉尔德和他麾下的重装骑兵;卡努特妻子索菲亚的哥哥埃克托和他麾下的重装弓箭手;霍德尔和他麾下的夜眼战士,足有两百人之多。
因为出发的先后时间不同,血帆战舰的到来便有先后——先到的人便默默的将战舰抬上岸边摆好,之后自行在船边住下。
到了卡努特所约定的最后一天,所有人便再次聚集到那片河滩上,将河滩站得满满的。
卡努特以冰冷无情的眼睛在战士之间扫视一遍,之后以嘶哑的嗓音开口:“所有船长到前面来听我说,再把我的话讲给其它人。”
听到这话,周围便顿时是一阵喧闹——大家嘈杂着招呼后面的船长让他们上前,而船长们则挤挤挨挨的前进。
耐心的等到所有的动荡结束之后,卡努特便再次开口:“既然你们已经打着血帆来了,那么我要做什么你们自然也知道,我就不废话了。”
“但是,我只会带二十条船去。”
卡努特这话一出口,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开玩笑!卡努特一放消息,整个北地震动,眼下聚集在这里的血帆鸦旗舰少说也有三四百条,卡努特却说只带二十条船去,再加上卡努特身后那些人就要占据四五条船,留给他们的名额就只有十四、五条船而已!
那么他们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是图什么?被卡努特耍吗?
但卡努特只是冷峻的开口:“都听我说。”
如同一桶冰水泼进烈火,周围的喧嚣声顿时安静下来。
“这次南下,不是为了钱财、牲畜或者奴隶,也不是为了什么荣誉、名望和地位。”
说着,卡努特停顿了一会儿,让船长们将自己的话传下去之后才再次开口:“我们南下,只是为了向奥丁神献祭。除了盔甲武器、船只食物这些对作战有用的,一切都会被献祭。所以,那些希望通过这场战争赢得名誉和钱财的人可以留在这里等着对付德皇的大军。”
“这次南下,除非奥丁神亲自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够了,否则我绝不停手。如果我们献上的祭品不能使奥丁神满意,那么我就把我自己当作祭品献上。”
这话再次让所有人又是一片哗然——卡努特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在说笑——可如果卡努特是认真的,那么这基本上就是一次纯粹的找死行动!
奥丁神亲自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够了……
卡努特以为他是谁啊……
但是……万一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呢?万一在他们将整个德国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之后,戴着金鹰盔的奥丁大神亲自站在他们面对,告诉他们,他们的奉献使他感到满意……
在大群战士议论纷纷的时候,另一些则兴奋得浑身颤抖起来——这种事情是比哈拉尔德和陵的大战更加能够代代流传的,怎么能错过?
“所有那些和我一齐南下的,都可能无法回来。如果我最终将我自己献祭个奥丁神,那么由我的大哥马格努斯做我的继承人——这一点,由你们所有人作证。”
这话一出口,顿时又是一片哗然——卡努特这话,毫无疑问就是在交代后事了!
“那些觉得自己已经上了年纪,需要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进入瓦尔哈拉的,就不必跟我去了——德皇率领大军北上,对你们同样是个大好机会。”
“那些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延续血脉的,就不必跟我去了——为了这次战斗而让家族血脉断绝,不是正确的做法——兄弟几个的,必须留下至少一个。”
“我说过,每个人要自备一顶头盔,一套铠甲,两面盾牌,一柄剑,一柄斧子,四支投枪。没有备够武装的,也不必跟我去了——我们是去杀人,不是去送死。”
听到这话,许多人便面色难看起来——虽然卡努特说得清楚,但并不是直接向他们说的,很多人并不知道这样的规矩,自然也没有带够武装。
“这次去,所有人必须听我的命令。我要你们前进,就要前进,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要你们后退,就要后退,哪怕面前的敌人就要死了;哪怕我要你们死,你们就要立即自尽——自问做不到的,也不必跟我去了。”
自然,这话又引起一阵议论。在战场上听命令那是分内之事,可如果连“立即自尽”这种命令也要听,那就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的了……
“剩下的人,不要以为你们白来了。德皇的军队,可有好几万——既然你们敢来跟着我南下,想来也是不怕他们的。”
卡努特开始说德皇的军队有好几万的时候,人群里被吓到的确实不少。可随后一想,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不过是打仗么,要么就赢了,要么就死了,其实差别不大,想那么多也没有,倒不如先打了再说——赢了那就可以高高兴兴的喝酒吃肉分战利品;死了也就不用考虑那么多事情了。
“剩下的人,去战士大营里,找马格努斯,听他调遣——若是在平地上作战,咱们是会吃亏的。可咱们眼下这么多船,只要把德国人堵在艾德河上,管他有多少人,他们也只能瞪眼。”
这话说得周围的战士们纷纷点头——敌人人多势众,名头又大,若是在地面上对等交战,难免吃亏;可若是在河上交战,他们还真不在乎。
卡努特点了点头,之后看了看天:“你们都各自回去准备吧——等到正午,我们就出发。”
听到这话,人们便立即四散开去,和亲人商议谁去谁不去;和朋友商议凑齐武器盔甲;和邻里商议共用一条船……
到正午时分,便凑出了三十二条长船——加上卡努特自己的六条船,一共是三十八条船,一千五百多名全副武装的青壮武士。
走在第一个,卡努特和战士们一齐抬船下水,之后翻身上船。
公元1020年夏,打着渡鸦战旗和血色方帆的海盗舰队驶出艾德河口,如鲜红的血液般顺着日德兰半岛西海岸向下流淌,径直灌入了易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