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老爹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在河道边上走着。
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贴身的细棉布衫、手臂上做工精致的金环,无一不向人们证明着这位老人家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家财。
而老爹脸上的笑容,则证明着这位受人敬重的老庄园主那愉快的心情。
他确实不能不愉快。
这几年里,卡努特小子当上了全体北地人的国王,用他身为国王的资财和权势解决了许多悬而不决的血仇,又在各地建设战士大营,设立守护和巡狩,让那些喜欢在北地做无本生意的人也安定下来,从而让庄户人们不必担心遭到袭击,可以安心度日。
而接下来,他又建立了个农夫行会,教人们种地!
这个举措开始的时候,遭到了许多庄园主的抵制和嘲笑——开什么玩笑,一个毛头小子,懂个屁的种地!
但托克老爹不同。尽管一点也不想让自己家里人跑去给卡努特卖命,但他相信,卡努特敢在国内推行这事,绝不是为了使自己丢面子的。
因此,在周围一帮老朋友都抵制农夫行会的时候,托克老爹和老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己先试试看——若是真的有效,老朋友们再跟上;若是无效,大家也没什多大损失。
结果,实验下来,当年他的田里就多收了一成的庄稼——这简直就是神迹!
于是,农夫行会的事情便立即推广开了,而托克老爹也再次因为他的远见卓识而得到老朋友们的敬意。
而今年,按照农夫行会里那些师父的说法,田地里的粮食还能再多收一些——而不久之前对田地的巡视,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这自然让老托克心满意足,而且满心欢喜。
另一件使他愉快的,则是小儿子曼内的婚事——姑娘家是老朋友的宝贝女儿,身体健康,样貌周正,操持家务也不落人后,在附近也算是美名远扬,最终是老托克咬咬牙,出了五头牛,十头羊和二十支阔刃矛枪,才使曼内在一干竞争者中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虽然价码高了点,但也是值得的。
当然,也有不好的事情。比如,据说德国皇帝集结了大军,要来攻打。
不过,那关他什么事呢?德皇的大军,那是国王要操心的,他不过是个庄园主,又距离日德兰很远,还有海峡隔绝——总之,其实跟他关系不大。
就在老爷子打量着河道,盘算着自己儿子的婚事,以及农夫行会里师父们所说的挖池塘养鱼的事情时,河道远处出现了一面旗。
有旗必有帆,有帆必有船。不过,北地河道多,航船的也多,在河道上见到一条船根本算不了什么——托克老爷子便也没在意。
但当船只渐渐靠近,黑色的渡鸦战旗和一片血红的方帆在老爷子面前完全展露的时候,老庄园主便停下了脚步,皱起了眉头,死死的盯着那条船。
北地人的事情,外人往往闹不明白,但北地人自己却是清楚得很。
长船上的战旗和方帆,不是乱用的。
巨大的方帆比较显眼,离得很远就能看到。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条纹,代表着船主的血脉身份——那些博学的老人,只要看一眼船帆,就立即知道船主从哪来,是哪一家的,根本不必赘言打探——至于那些出身贫寒的普通人,若是有幸拉起一支战舰,那就只好打毫无花纹的白帆了。
而方帆之上的战旗,则代表着整个舰队主人的身份——旗帜上的标志物往往是舰队主人特别得意的事情,比如曾经有个著名的海盗在一场战斗里劈碎了三十几块盾牌,他的旗帜就是一面破碎的盾牌,再比如卡努特在哈弗斯峡湾被雷神加持,他的个人标记就是一道雷电——同样的,若是舰队主人是个新丁,毫无建树,那么也是没资格打战旗的,否则不但无法赢得别人的尊敬,反而会因此而被人嘲笑和轻视。
不过,有两样东西比较特殊。
毫无花纹,整帆血红的,被称为血帆,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也不是新丁能用的。
这种特别的船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使用——驾船者身负血仇和奇耻大辱,前来讨债,并决意在讨还血债之前绝不使用自己家族的船帆以免使家族血脉蒙羞。
另一件特别的物事,则是渡鸦。
对崇敬北地古代诸神的人而言,渡鸦毫无疑问是神圣的存在——在战神奥丁的肩上,就停留着两只渡鸦——这圣鸟白天的时候飞向全世界,晚上则飞回奥丁身边向他报告自己的见闻。
因此,对于北地人而言,渡鸦是战神的奥丁的使者——这个标记,就算是国王,如果没有使众人畏服的赫赫武功,也是没资格使用的——通常,这个标记只会出现在那些善战的君王和他们的卫队战士的盾牌上,极少数情况才会出现在战旗上。
可是现在,渡鸦战棋、血色方帆,这两样平时极少能见到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条船上,这就不得不让人注意了——紧紧的盯着那艘船,老托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已经微微颤抖起来。
等到船近了,老托克就发现了一个更加让他惊讶的事——那条船上,竟全是些年轻人。
带着对“大事情”的好奇,和对自己及附近老朋友庄园安全的担忧,老托克便扯开嗓子对着那船喊了起来:“嘿!你们从哪来,要去干嘛?”
那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划桨,安静了一会才有一个年轻的汉子嘶哑着吼回来:“我们是从乌普萨拉来的,要去艾德河口找德国人算账!”
对方奇怪的回答顿时让老托克更加好奇了:“德国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这只不过是很随意的一句问话,但刚才答话的却立即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的瞪着老托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德国人的船队都打到哥特兰啦!咱们的祖辈什么时候叫外国人给开着船打到过家门口的!”
其实,说起来,次数还真不少。别的不说,老托克就知道,之前有一个德皇是几乎打遍了整个日德兰的。
不过,看到对方脸红脖子粗,声嘶力竭的模样,老托克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跟对方争什么,便笑了笑。
然而,那年轻人仍旧不能发泄出自己的怒气:“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等我们死了,进了英灵殿,怎么跟祖先说?就说我们是群软蛋,把祖先的威名都丢光了?”
这样充满了豪情的话,就让老托克再次笑了一下。
年轻人就是这样满腔热血,不知天高地厚。进英灵殿,当然谁都想,可哪里有那么好进呢?奥丁神从来都是个冷酷无情,又无比挑剔的神灵,没有一个打十个的本事,到头来就算战死沙场,也无非是去赫尔那里报到,哪里进得了英灵殿。
然而,老爷子笑着的时候,另一个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快划桨,别跟他废话,他才不会去。”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老托克的脸上,让他瞪大了眼,屏住了气,张着嘴巴,半晌没想起来要狠狠地骂那个混球。
而等他回过味来的时候,那艘挂着血帆和渡鸦战旗的长船已经越过了他,毫不停留的向着西边去了——这时候再追在后面跳着脚骂,就太**份了。
种种的哼了一声,跺跺脚,好心情完全被破坏无余的老庄园主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回到了自己的庄园。
看到老主人阴沉的脸色,所有人都识趣的躲开——这位曾经的海盗头子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在他满腔怒火的时候惹他,直接被一斧子劈死也是自找的。
老托克气哼哼的走回庄园大厅,在主位上坐下,之后又站起来,大步走到墙边,拿起斧子重重的将挂在墙上的盾牌劈碎。
但这丝毫也不解气——那声轻蔑的“他才不会去”始终在他耳边念啊念的,直让他想杀人。
“老子宰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说着,老头子挥起斧子,对准墙上的盾牌一阵猛劈。
但直到三面盾牌被编成碎片,老托克仍旧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气不顺。
重重的将斧子砸倒地上,老托克便又大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前,狠狠地一脚将座位踹倒,回头扯着嗓子大吼起来:“史文!曼内!过来!”
看到老庄园主满面怒容的回庄园,就有人偷偷跑去叫了两个少主人。但老爷子挥斧劈盾的时候,即便是两个亲生儿子也不敢进去——到时候,盾牌没保住,把自己搭进去,那就要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了。
此刻,听到老爹叫唤,两个壮汉便连忙跑了进去,一脸的义愤填膺豪气干云:“爸,谁惹你了,咱们去弄死他!”
“闭嘴!”听到儿子的话,老托克眼一瞪,大吼起来,“去,备船,挂血帆,打渡鸦旗!”
这话一出口,俩儿子也呆在当场——所谓“去弄死他”,对俩儿子而言不过是安慰老爹的话罢了,毕竟在这附近,能惹老爹生气的,多半也是老爹老朋友家里的人——可现在老爹竟让他们挂血帆,还要打渡鸦旗……
不敢忤逆老爹的两兄弟一边后退离开去准备老爹要的船,一边惊讶的叫唤眼神,同时发出“嘶嘶”的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