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还有些凉,陈图站在院中做了一个夸张的起手式。
张末花在不远处捂着嘴偷笑,在她看来自家夫君不知道抽了那门子风,非要锻炼锻炼身体。
陈图责怪的看过去,小丫头吐吐舌头,进入屋内复习书院的课。
熟悉的二十四个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施展出来,在魔界毫无意义的夸张动作在人界充满飘渺的韵味。刚开始他集中于动作本身,后来动作渐忘,身随意动。
天地在淡化,如同水墨画一般在他的眼前重新铺陈开来。一丝丝无形的线条围绕着他的身体飞舞,盘旋,缠绕而上。当陈图感觉会被缠住的时候,才发现这只是一种无形的感觉,那些无形的线条穿过他的身体,变成黑色的线,然后消隐于天地。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起来,动作越发流畅。六感成倍提升,刚开始是美妙的。可以看的更清楚,听得更仔细,当越来越敏锐的时候,远处的细微声响就变成了耳中的巨雷!一切东西都散发出刺鼻的味道,看到的所有都是一团团流动的色彩。
就在陈图的感觉要疯掉的时候,六感跨越某个临界值。
‘轰’的一声,世界安静了。
陈图看到了‘光’,满世界的光。
圣洁、闪耀、带着无与伦比的浩大,让人心生震撼。这一刻的感觉好比来到太阳面前,但却没有炽烈的温度。
这种状态只保持了几秒就退出来了。
这是《斧正密藏》所描述的第一层,他没想到在人界第一次修炼就成功了,看来这个功法和人界密不可分。
陈图握了握拳,感受着身体的改变,获得力量的美妙感觉在心底涌动。张末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修炼,她正安静的坐在青石上看着陈图发呆。
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近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青山书院的学生服,本是上白下黑的衣服,让他弄成了统一的灰色,上面布满不知道在何处蹭的油腻。他头发粘连在一起。如同稻草。整个人邋遢极了。
和他的形象产生极强烈的反差的是他腰间的剑。剑柄上缠着干干净净的白布,剑鄂处的乌铜明亮的可以反射阳光,鱼皮的剑鞘被认真的摸上了黑油,质感十足。
这个家伙叫做辛甲,算得上是陈图唯二的朋友。
莫名其妙的朋友。
说起辛甲辛大少爷,那可是青城最响亮的人物。事迹之一,就是他叫花子一样的邋遢,按理说他他辛家大少爷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出则恶奴成群,入则香帐美妾,但是偏偏,他经常把自己弄的和叫花一样。
之二是他的爱剑成狂,这个世界可以说是术法的世界,剑术那一套已经是老古董了,鲜少有人再去修炼。但是辛大少爷偏偏就喜欢上了练剑了,并且立下志向,不成为世界第一剑客誓不罢休。现在他基本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因为找遍全城也没有几个修炼剑道的。
陈图和他认识,是因为有一次他觉得青山书院的厨子剁菜的手法了得,有剑道蕴含其中,然后就非要拜师学艺,那时候陈图在厨房帮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起来了。
他着急忙慌的进了门,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然后自顾自的捡起陈图平常洗脸用的脸盆咕噜咕噜的喝水,喝饱之后递给看着他发愣的张末花,
然后贱不兮兮的说:“如果你觉得我帅,你就拍拍手。”
温柔的小花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要脸之徒,露着小虎牙,惊呆了。
他看到张末花没反应,也不尴尬,就自己举起两条毛胳膊,然后轻盈的拍了拍,说:“大嫂,我替你拍了。”
陈图用看着新物种的眼神看着他,语气不善的说:“辛甲,你在和她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剑扔泔水缸里。”
“少侠你不要吓我,老衲天天被怡红院的老鸨们吓唬说,丢了我的剑,丢了我的剑,老子的贱是天生的,是你们能丢掉的么?”他挠了挠裤裆,牛气冲天的说:“不自量力!”
“有事说事!”陈图自动忽略他的疯言疯语。
“那个……你成亲我没来我是真有急事,那两天青城正好来了两个高手,你知道的,我这种天下第一的剑客难得遇到对手,所以……”
“说重点。”
“所以我写了一个剑谱送给你做贺礼。”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陈图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只好平静的说:“真难为你,拿来吧。”这是陈图想到的能尽快解决这个麻烦的唯一方法,这种人来疯只能顺着跟他说话。
“你就这么收下了?不问问我这上写着什么厉害的剑法?”辛甲一边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本递给他,一边在旁边抓耳挠腮。
“家里米少,就不留你吃饭了。”
辛甲愣了一下,夸张的大叫:“本少爷会让你请吃饭?今晚我请,不管是怡红院还是天香阁随你挑!”
“吃饭就吃饭,去什么烟花之地?”
“这你就不懂了,吃饭的时候没有美人作陪,怎么咽下得了食物,秀色可餐可不就是说的这时候。”
张末花将刚写好字的宣纸举过头顶,上面三个大字。
“不许去!”
陈图指了一下,调笑着说:“看到没,我可不是原先仰你鼻息的小厮了,现在仰我娘子鼻息过活了。”
张末花笑容如花。
“看你这幅嘴脸,就知道你在你家的地位如何。说说,嫂子是不是揍你了?”
陈图看了看张末花的表情,说道:“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大嫂,末花才十六岁,还是你的学妹,再说你比我大吧。”
“你叫我大哥,我就不叫她大嫂。”
张末花又举起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幼稚”。
两个人相视而笑。
“这一个月你去干嘛了?”
辛甲毫无风范的挠挠头,黑色的头皮屑簌簌的往下落。陈图假装没看到。
“还能干嘛,拜师呗,那老家伙到现在还只教削土豆,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天天削土豆,成何体统!”
在陈图的印象中,青山书院后厨王伯是地地道道的青城人,祖辈居住于此,家中也没出过修行者,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个剑道高手。
“那你好好学削土豆。兴许是某种考验呢。”
“你也觉得是吧。”辛甲兴奋地手舞足蹈,然后他突然停住,说:“我得回去了,今天说好了陪师傅买菜来着,老头子该等急了。”
他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一摆手人就不见了。
陈图目送着这个本应该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败狗一样走出去。想着人界果然有趣。
他将辛甲拿来的那本书拿过来,随意翻动了两页。
“果然不靠谱,还有什么削土豆的心得详解……”陈图无语的将书扔到一边。
吃过晚饭,陈图拿出一本名字叫做《六族传》的书读,这是一本介绍六族纷争的书,其中对于一些地理的描写详细而具体,他已经看到了一半,准备在这几天看完。他现在急需了解这个世界。
张末花收拾完饭桌,就在陈图旁边坐下练字。
陈图偶尔读累了,就看看张末花的字,说起来张末花的字写的极好,他本是不懂这些的,但是他觉得张末花的字有一种神韵蕴含其中。能神韵融入到死物之中,想来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小花,我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用不着天天照顾我了,明天你准备准备回书院吧。”
张末花手一僵,脸上并不是陈图预想之中的快乐。她将刚临摹的《无涯临江贴》放到一边,在纸上飞快的写着。
“亲身不想去了。”
“为什么?”陈图将书放下,认真看着她的脸庞。
小姑娘并不懂得掩饰,虽然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但是怎么也掩饰不住心里面的不舍。
“我很笨的,修行天赋也不高,我想了,就算修行了能怎么样呢?不是一样的生老病死,一样的心酸无奈,妾身……妾身不羡慕的。”
陈图笑了笑,说道:“我拖累你了?”
叫做张末花的女子用力的遥遥头。
“夫君知道我母亲早就亡故了吧,但夫君一定不知道其实我经常会梦到母亲呢,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英姿煞爽的,老是跟我说:‘小花好好练字、小花好好修炼、小花不要调皮……’妾身总以为母亲还活在我身边的。只是只有在梦中才能和母亲想见。妾身是不是很傻?”
陈图看着这个一直表现出听话懂事模样的女子。
“别看妾身现在这样,妾身小时候可是很淘气的呢。上山捉鸟,下河捕虾,跟个男孩子一样漫山遍野的疯跑。那时候夫君应该在念私塾吧,真想看看那个时候夫君的样子。那时候的母亲很漂亮的,但是从来不买胭脂水粉,也不买新衣服,偶尔还会和无良的小贩吵架,只是母亲买笔墨纸砚从来都很舍得,她总是一边教我写字,一边对我说:“男人是靠不住的,女人只能靠自己。”那时候觉得,母亲是恨父亲的,恨他的无情,恨他的负心。现在想来母亲应该是爱父亲的,只有深爱才能变成不能忘却的恨吧。但是妾身和母亲不一样呢,妾身知道自己能修行后,就立下志愿,一定要成为大修行者,一定要靠自己生活。一定不能活的……和母亲一样。”
她写字的手微微颤抖,泪水熨开墨迹,像一朵朵绽放的墨色花。
“但夫君和我父亲是不一样的,夫君是个……很奇怪的人呢,如果仅仅是因为妾身想要成为大修行者这种想法,而耽误夫君,妾身觉得对夫君是不公平的。妾身不能这么自私的。”
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涌动。他想不明白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感,让这个叫做张末花的女子放弃追寻力量的想法,反而想要把这种机会拱手相让给他,难道是因为这个毫无任何意义的‘夫妻’的名义,还是只是单纯的依赖?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事情一些情感是独立于理智之外的。
“妾身想轻松一点呢,妾身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呢,修炼很累的,还是夫君你去书院吧。”
她的眼中明明含着泪水,却笑着看着陈图。
陈图笑着拿起旁边的书,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傻瓜,你夫君是魔王呀,你看哪个魔王去书院修炼过?都是自行开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