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从云梦泽吹来的温暖湿气被天阙山阻挡,滋润着北地的这处小城。小城不大,城墙修的极为厚实,带着大夏朝的独特边城风格。此时将近正午,阳光铺满青砖黑瓦,碧空如洗般清明透亮。鳞次栉比的小院里人们安然自得的忙着各自的生活琐碎,偶有哭闹,也是孩子不听话等等小事。一切看起来安详极了。
突然
在下一瞬间,一种无形的恶意笼罩了整个小城。
每个人,哪怕是强大的修道者也忍不住脊背发寒,这恶意是如此赤裸,如此纯粹冰冷!仿佛下一刻,会有一只毁天灭地的大脚将全城碾碎。仿佛午夜梦醒,有一只恶意的眼眸在盯着你,仿佛溺水的那种绝望感。这种被恶意包裹的感觉,让全城的人同时疯狂起来。普通人瑟瑟发抖,有的歇斯底里的怒骂,那些强大的修道者更是不管不顾的爆发着辛苦修行的元气,不惜摧毁看到的一切。一瞬间,满城如狱。
这恶意只爆发了这么一瞬间,然后悄然消逝,如果忽略满城的混乱,那一瞬间好像并不存在。
而在那一瞬间之后,他悠然转醒。
眼前是模糊的光影,什么都看不清楚,他重新闭上眼睛,晃了晃头,感觉略微好了点。
我不是死了么?这是哪里?
他支起身,打量着周围。
这是个简单的小屋,十分昏暗,木质的桌椅老旧油腻,墙壁上挂着一副《醉仙脱履图》但是年头太久已经发黄了,被褥也很老旧,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他坐在昏暗中,揉了揉额头,实在想不起来这是哪里了。他随即摆了个奇怪的姿势,熟悉到骨子里的魔气没有一丝响应,然后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将他包围,有点类似于脱光了衣服的感觉。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边,想要推门,却发现这手臂不是他的。
“什么情况?”他摸了摸胳膊“自己应该死的不能再死了,这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胡乱推开房门,三月的阳光将他笼罩。
他震撼无言。
这是太阳!没错!初如鱼肚,渐至橘红,后明亮不可目视。浩浩乎充盈环宇!这是《三界书》中对太阳的描写。难道这是人界!
他盯着太阳,心中震撼,魔界时常笼罩在永夜中,就算偶有光明,也多是昏暗的,而这浩大平和的明亮温暖,竟然是如此让人震撼的景色。这已经超过他的想象之外。
这时他的肩膀被拍了拍。
他侧过头,被太阳直射有些朦胧的双眼看到一个模糊身影,仔细看才发现是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她穿着大红的服饰,上紧下敞,袖口极宽,此刻正抱着一个棍子,满脸惊恐。
“这是哪里?”他原本在魔界中就是人见人怕的魔王,长期养成的习惯渗透在他的每个细节里,简单的一句疑问,吓得那小姑娘要哭出来似的。
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重复:“这是哪里?”
那个小姑娘疑惑的看着他,然后扔掉棍子,脚步轻盈的跑到旁边的屋子,不一会她拿来笔纸,在上面写道:“这是你家呀,夫君。”
“夫君?”
…………
一个月后,他坐在院中的桃花树下发呆,不远处,那个叫她夫君的少女卷着袖口,露出莲藕似的手臂,将一件件衣服浆洗干净。
现在他基本弄清楚了情况。
首先这不可能是幻觉,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存在的,细细看脚下落下来的桃花瓣每一片上的纹理都不尽相同,她们都独有生命赐予的特殊性。幻境是基于施术者的想象而存在的,没有人的想象可以细致到每一个桃花瓣的不同。而且他十分确定自己是真的死了,现在这个世界比较像《三界书》中对于人界的描述,他自己可能是真的重生在人界的另一个人身上了。
他现在的这个身体的主人叫陈图,父母早亡,他少时痴读几年书,后来迫于生计给一个学院当杂工,干一些清苦而无望的活计。
那个少女叫做张末花,是他当杂工那个学院的学生,她之所以能进入边城唯一的修仙书院,是因为她爹是这个边城最大的将军,又因为她只是一个没了娘的私生女,才会被大房下嫁给他这个一无是处的杂工。
成亲那天她爹没去,大房的儿子张凌山不请自到,他翩翩然的站在门外,冲着所有人冰冷且清楚地说,“哑巴就应该配傻子,你俩正好。”然后丢下他父亲命人带来的礼物转身离去。
从小到大被羞辱从来不敢还手的陈图终于怒了一回,他不顾新娘的拉扯,愤然冲出去,没等将手中带泥的青砖印在张凌山的脸上,就被张凌山擒住,夺过青砖一顿狠拍。
虽然残酷但这就是现实,一个从小到大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修仙已经迈入二轮境的修仙者,他没被当场打死还是张凌山留了几份力的结果。
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复仇了,醒来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陈图了。但是现在他也没准备复仇,他根本就没准备理会这些无聊事,他有一些更重要的事。
人界和魔界是不同的。
魔界始终笼罩在永夜之中,天幕之上只有浩瀚的星河与血月,但人界是有白天的,太阳是他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神奇的事物,但是奇怪的是,人界的夜晚只有月亮,没有漫天的星河,他十分好奇,却百思不得解。
还有一点不同就是,人界根本没有魔气的存在,他试过了所有知道的魔功,最后终于不得不死心,这就意味着他所有赖以生存的力量都变成了虚妄,现在他只是一个赢弱的杂役。
他讨厌现在的虚弱无力,这种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感觉,让他想起上一辈子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种无力地绝望感,他能忍住这种失去所有力量的痛苦,但是他不愿意永远陷入这种痛苦之中,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获得力量,不惜一切代价。
幸好他身边就有一个捷径。
此时的张末花已经洗完衣服,她手脚麻利的将衣服展开,抖平。她垫着脚、抬头露出修长的脖颈,然后将衣物挂在悬在桃花树枝上的绳上,绳子抖动间,桃花簌簌落下几片,陈图坐在青石上,透过阳光与花瓣看着这个如莲花一般干净的女人,心中微动。
这些天的相处,陈图明白,这个叫张末花的少女是真的拿自己当她的夫君了,平时多是照顾自己起居,洗洗衣物,或者将老旧的家具擦得干干净净,如果实在是没事了,她就安安静静的铺纸研墨,挥毫练字,绝不打扰自己,现在想来她是有些怕自己的。
她是天哑,性格又安静温和,所以两个人的交流不多,多是晚饭过后她拿来笔纸,和陈图聊一些小事,这种方式在陈图看来很是新鲜,想来也很有趣。
衣物不多,她没一会就悬挂停当了,陈图冲着她摆摆手,学着这个世界的普通人的样子非常僵硬的笑笑,示意她过来。陈图主动叫她的时候很少,她跟小兔子一样愣了一下,陈图注意到她的手害怕的抖了抖,然后转过身去屋子里取纸笔,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还是很怕我呀,人界的人真和兔子一样,都是弱者的表情和心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存到现在的,好吧,看来首先我也要学一下。”陈图心想。
研好墨,陈图看了眼不敢抬头的张末花,拿起笔在纸上写道:“想回书院么?”、
张末花陡然抬起头,眼睛明亮起来,随后目光渐渐暗淡,在另一边写道:“妾身已为人妇,就该守妇道,书院,不是妾身应该去的地方。”
“如果我让你去呢?”
她停顿了一会,写道:“妾身不愿去。”
陈图笑了笑:“你要是害怕伤害你家夫君,我感觉大可不必,张凌山那一顿青砖拍下,开的可不仅仅是我的头,还有某些……看法。”
叫做张末花的少女大概没想到自家夫君竟然如此豁达,权衡了很久,才慎之又重的在纸上写下:“没钱。”
作为大魔王陈图很尴尬,他的确没考虑过这个结果,拿着笔的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去。
“总之……你喜欢去书院修行么?”
张末花小心的看了眼陈图,打量着他的表情,觉得他的的确确是认真的,才在纸上写下:“喜欢。”
“你已经在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了,跟我讲一下怎么修行吧。”
“夫君也想修行?”
“谁都想吧。”
“夫君想问什么?”
“从头开始说说。”
“哦”
“从’哦’开始么?”
“夫君……”
“好啦好啦,我最近在学怎么像普通人一样讲笑话。”
“夫君以前也这样么?”
“以前我呆呆的,可能张凌山给我拍聪明了。”
“……”
白纸黑字的对话还在继续,偶有清风袭来,引得树枝摆动,光影变换间,也不知道是谁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