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馆中共有十一株海棠,是由太常令徐邅亲自选址布阵,为祈“国祚景祥,归德明命”,由本朝皇帝亲手种下。这十一株海棠星星散散错落在馆中各处,其中最繁茂最艳丽的一株就种在藏书楼前厅。不过就在昨天,这株海棠突然失去了颜色,粉红的花瓣变成雪白一片。这在昭文馆中成了一件大事,众人议论纷纭,有人说是招了邪祟,还有人说天公示兆,越传越离奇。
有几个年轻的文生围在花下,正将裁好的红绫一条条系在花枝上,以做驱邪之用。路过的授业博士看到了,大声呵斥子不语怪力乱神云云。
太常卿徐邅府中有一处矮墙,另有一枝白海棠插在爬满野花的墙头上。墙外的杨陵君手执马绳,将手臂一环靠在墙上,低声说到:“阿罗,我近日将要离开晏都去远行。”他停了停,听见院内有佩环声动,暗自一喜:“去益州,多则两三月。届时茜园的木莲开了,等我回来刚好每日折木莲给你。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茜园没有相熟之人,也只能每日翻墙进去了。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之以木莲,尚不知何以为报…”他的嘴角向上一勾,低眉细语道:“阿罗,等着我回来。”很久之后,听见墙内低声道:“舟车劳顿,你要保重。”杨陵君等到这一句,心满意足的翻身上马。等到马蹄声渐远,徐鸢罗一手将绣鞋提在手中,小心翼翼的踩上矮墙边一块湿滑的青石,拨开墙头的瓦片,将花枝取下。她着眼一看,失色的花朵如玉如雪,没了往日的艳红,心中揣揣不安了起来,忽一回头,才想起杨陵君早已远去了。
青鱼在海中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每天都像一块礁石一样静静的坐在哪儿。海太宽广太安静,除了照进水里的光,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所以她闲不住,拼了命似得要弄出些动静,只有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是个活物。而今她却没了闹腾的气力,安静到四周都压抑的受不了了。旁边的小鱼说:“你还是动一动说说话吧,别干坐着。”另一只螃蟹说:“小点声,她不知道在憋什么坏呢。”
老龟慢悠悠的爬到她身旁,说:“你要是不想出去玩,就和我说说话,讲讲外面的世界。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人是什么样。”青鱼回过神,淡然道:“人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能说会笑,会读书,会弹琴,会偷偷看我,会害羞…眼睛会说很多话,嘴上却说的少。”她看见过很多人,都像布幕一样模糊在后,脑海中只有这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能系于心宣于口的,仿佛也只有这么一个。
她问老龟:“我总是欺负你折腾你,你一定害怕我。如果我发誓再也不欺负你了,你是不是就不怕我了?”老龟说:“你我道行相当,纵使你顽劣了些,我也不至于怕你。”青鱼一思想,一手抓住飘过的乌贼将要问,那乌贼大喊:“我也从没怕过你!”说着墨汁一喷,趁机逃了去。她豁然间心神激荡起来:“无论他是怕我还是不相信我,我总要和他说清楚,要让他知道我是永远都不会害他的。”说是思念也好,辩驳也好,她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见苏廓,于是纵身一跃分水出海。老龟问:“你去哪?”她大声回答说:“我要去告诉他,我是不会害他的!”
太阳还没有升起。青鱼出了海,顺着运河逆流而上,转眼就游到昭文馆的内湖中。馆中寂寂无声,只有阿星裹着被褥酣睡在书楼门前。书楼之上映出一盏兰灯如豆,柔和的光晕从敞开的窗中映出来。青鱼趁着晨曦的微光,从湖水中走出来,绕过阿星走进去。她由木梯层层上行,走到最高一层。苏廓批衣坐在案前,在勾画着什么。青鱼隐去了身形,明知他看不见自己,但还是怕惊扰了他,远远的坐在窗棂上凝望着,不敢上前。她心想:如果他还是畏惧我,该怎么办?是不是以后都要躲着我,防备着我,即便我向他发誓不会害他,他不相信,我又该怎样?还是以后都只能这样看着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她越想越心酸,倚着窗户轻轻地啜泣起来。此时窗外沙沙地落起了雨,苏廓猛然看过来,叫了声:“小雩!”青鱼登时一惊,才发现他只是直直看向窗外,并没有发现她。
苏廓面容发白,颧骨上泛着病态的红晕,失神的盯着窗户好一会,又垂着眼回过头。书案上不像平日那样整洁,书籍纸张胡乱地堆叠着,他正在一幅两尺宽的长卷上绘制着一份水经图,上边细细密密的标注着每一条水道的名称,旁边注释着河道的走向和改道的年份。青鱼走过去盘坐在他身旁。他的四周也散落着一些纸张,是部分起稿的草图,还有一张上面只写着一个“雩”字,那是他曾写给她的名字。她不由的伸出手,将那张纸捡起来看。
苏廓余光中看见地上的纸张无端飘在半空中,惊愕之下伸手去抓,却摸在她的手上,一片冰凉凉的触感。青鱼起身就跑,手还是被紧紧抓住了。
“小雩。”他叫住她,声音里有浓重的鼻音。
还是被发现了。
青鱼显出身形,回过头看向苏廓。他的手心传来不自然的热度,青鱼抽出手,敷到他滚烫的额头上,将多余的温度散入自己体内。苏廓闭上眼,所有抑郁和不安都随着燥热的温度一起消失了,额头上清凉的触觉,带动着嗅觉听觉视觉,一瞬间清明了起来。他将她敷在额头手摘下来,握在胸口的位置,然后吻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是,怕我么?”青鱼垂下头问。
“我不该怕你的。”他说,“我不知道除了这里还能在哪找到你,只能一直在这里等,幸好等到你了。”
“要是我不来呢?”
“那就继续等下去,总有一天等的到。”他忽然将青鱼揽到怀里:“等到下雨时,就能见到你了……”
“我没想过要害你,从来都没有。我只想告诉你…你信吗?”青鱼贴在他的肩头,听着他砰砰的心跳声如是说。“我知道,我相信。所以一直想要和你说声报歉,我不该怕你,不该怀疑你,更不该在你走过来的时候往后退。”他应到。
“我非人类,我是鱼……”
“我明白……”他抱的更紧了。
很久之后,他一面缓缓地将她松开,一面执着她的手径直走到案前,将那幅水经图展开给她看:“我想送一份礼物给你,当做赔罪。”图上不止有一条条水道,还绘出了绵延的山脉,山水错落,疏密有致,墨色尚新,还有几处没有干透,像是刚刚完成,还有地上废弃的草图,也不知道他画了多久。
青鱼诧异道:“这是什么?”
苏廓指着图上一条长长的水道给她看:“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要离开都城到各地去走访名山大川。你说过不记得家在哪,只记得是个有水的地方,所以我把河流湖泊都标注出来,如果循着水道四处走访,也许就能找到你的故乡。”青鱼问:“你舍得离开这里么,那你的亲人呢?”他注视着她,目光温柔的说:“我父母双亲具已离世,家中只有继母庶弟,都非至亲。在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亲近之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表兄。他与我情同手足,也是我的良师挚友,一定会理解我的。等我说服舅父和外祖公,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远离尘嚣,也不必理会人情是非,好不好?”
青鱼望着他眼下的青影,心中慢慢泛起一股柔情,坚定的回答:“好。”她又说:“不过要是去我家,现在这样是不行的。”她又恢复了原来笑意盈盈的样子,将苏廓领到窗前,然后坐在窗棂上,先双腿越过去,翻过身站直身体,回头朝他一笑将手向一伸。苏廓会意握住她的手,同样越过去。他们不是站在腰檐上,而是踩在一片虚无之上,飘在半空中。青鱼带着他从风背上疾驰而下,落在湖面上。
青鱼问:“怕不怕?”苏廓只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全身血液都往上走,但不是害怕,反而是因为兴奋,他大口喘息着摇摇头:“不怕。”青鱼抬着头看向天空中的雨云说:“我也要送一件礼物给你。”苏廓朝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觉自己没有被雨水浸湿,淅沥沥的雨水落到他身上,变成一件白色的衣裳。这是青鱼用自己的力量,用雨丝织成的雨衣。
她说:“这件衣服可以避水,穿着它就可以在水下行走。你带我去游览名山大川,我带你去看水里的世界,你喜不喜欢?”苏廓欢喜的点点头说:“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一定时时刻刻穿在身上。小雩的礼物,就叫它雩衣。”青鱼笑着说:“不错,就叫雩衣。世上只有两件雩衣,一件是小雩的衣服,一件是小雩的礼物。”苏廓还不等她反应,忽然轻吻在她的脸颊上,然后连忙松开了。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正色道:“我这就去西川见外祖公,你在晏都等着我。只要得到他的首肯,我们就出发。”青鱼凝视着这张年轻而羞涩的脸,心中一动,倾起身吻在他的唇瓣上。
阿星在睡梦中猛然惊醒,他半梦半醒中仿佛看见苏廓跳从楼上了跳下来。他急急忙忙跑到楼上,看见苏廓正将书本纸笔胡乱的收起。阿星长舒一口气,原来是做梦。苏廓一抬头向他吩咐道:“快,备马去北营。”阿星揉揉眼:“啊?”
徐鸢罗撑着伞站在矮墙边踟蹰了很久,终于踩上墙边的青石,将手中的绢帕放在墙头的瓦砾间。绢帕中包着一只玉环,那本来是双环佩上的一股。另一只玉环正悬在她的腰间,随着碧绿色的罗裙一起,静立在雨中等待着。也许是有事延误了时辰,这一次她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杨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