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昭文馆开设经筵的日子。
经筵设在后院一处敞轩之内,有诸家博士,文馆学士列坐于内,轩外设有十余张席案,坐着馆内的文生。晏都内的其他学子端身正坐在敞轩两侧,垂耳恭听。青鱼脚踩风履踏上风背,飞到馆内的海棠树上。花朵落在她衣裳上,化作海棠式的纹样。
她正对着作坐在敞轩正首的苏廓,听见他清声朗朗到:“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灼于四方,罔不惟德之勤……”
“原来你不会飞的啊。”旁边一只的黄雀精喳喳叫着嘲笑她:“要是没有风,你就飞不起来了吧。你没有翅膀当然飞不起来啊,这根本就是作弊。”
“会飞很了不起么。”青鱼有些恼怒:“我不会飞,可我会吃了你!”她忽然生出恶相,伸手向它扑去。
“救命啊,啊……”黄雀精尖叫着四处逃窜。院中人被这鸟鸣所惊扰,纷纷四处张望起来。青鱼袖中伸出一条白绫缠住它,然后一把捂在手里。
苏廓抬起头,看见对面墙外花树上青鱼大刺刺地向他招了招手。他一惊之下竟哑然失声,顿时一副慌乱失措的样子。席中各人与他相向而坐,并没有发觉青鱼的存在,只觉得他莫名失态。身旁一位经学博士佯做几声咳嗽,苏廓急忙收敛神色:“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
“再叫就吃了你!”青鱼悄声呵斥黄雀精。
苏廓讲完这一段,趁着间歇找到树上的青鱼。
“你来这里找我么?”
“对啊,你说要学曲子就来这里找你。不过你好像很忙。”她一边说着,一边牵住苏廓伸出的手,从树上跃下。
苏廓看见青鱼不再是穿着素衣,而是换过一件绣着海棠纹的华丽衣衫,打扮的也更为精心,还有一只金翎羽斜斜的插在发髻之中(这只金翎羽就是那只可怜的黄雀,因为太过呱噪,被青鱼变成饰物插在发间),越看越觉得欢喜,心中不由的想要更亲近一些。他忽然生出想要逃学的心思,对青鱼说:“余下是由其他博士筵事,我们走吧。”他说着牵着青鱼的手,穿过海棠树,走进藏书楼中。
藏书楼内林列着一排排书柜,每层之间由中厅的木梯相连,层层绕绕,像书柜组成的从林一般。两人手牵手,走到最高一层,依旧是练习云门曲。青鱼笛声一起,天空就又开始飘雨,等她把这一曲学完,小雨变大雨。只是为经筵做礼赞的太常卿滔滔不绝陶醉不以,院中各人强忍着狼狈做出津津有味的神色。
自此以后,青鱼就常常在没人的时候翻窗进来,不拘白天或是夜里。白天苏廓忙着校书,她就自己练曲,等到苏廓闲下来会教她识字认曲谱,用些浅显的诗词为她开蒙。她是一个顽劣过分的学生,而苏廓是一个过于温柔的老师。苏廓正讲到《诗经》中的《淇奥》篇:“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跟着打岔:“君子有匪,刀子矬子,斧子钻子……”苏廓讲到《山海经》,说到九天玄女授书黄帝时,她说:“黄帝战胜蚩尤之后,玄女还没走,她坐在河边,伸手就从河里抓住一条鱼。”苏廓笑着问:“抓住了怎么样?”她笑着说:“我不记得了,大概…吃了吧。”她还会用白绫蒙住苏廓的眼睛,牵着他的手走下楼,然后随意停在一处,将苏廓的手覆在书柜的某一册书上,让他猜书名。两人这样一唱一和,时光总是过得快很欢乐。
因为两人常在书楼相会,苏廓每日来书楼校书,都会将餐食带进书楼,叫阿星候在门口。期间的某一天,苏廓没等来青鱼,等来了杨陵君。杨陵君手提一篮新出的蜜桔放在案上:“新上的蜜桔。娘说你近日不常去家里,怕你吃不上,特意叫我来送。”他顺带往案上一瞅,见苏廓正对照着《水经注》,将舆图上的水道逐一标注起来。还以为他只爱读书弹琴,不知何时对堪舆学有了兴趣。苏廓忙抬头说到:“近日有些事未了,事后再去府上拜会,先替我谢过舅母。”杨陵君笑着问:“出力气的是我,怎么不见谢我。”苏廓亦笑着回:“你日日从我馆中折花,总要我从中周旋,怎么也不见谢我。”杨陵君平时与苏廓说笑,苏廓总是被动的一方,如今这个表弟似乎有些不一样,或者是更开朗一些,眉眼之间更生动。他想起被打发在门口百无聊赖的阿星,和苏廓见到他时略带慌张的神色,是不是在等待什么人呢?他想伸手要去敲苏廓,顺带打趣几句,见他又专注于书间,便收了手,说:“我近日要回西川,本想邀你同去见见祖父,看来你是去不成了。”
“怎么突然要回西川?”
“公事。护送成将军的家眷和灵柩回益州,路过西川。”杨陵君微微一停,又道:“你要是不愿回家就常去我家中走走,母亲向来疼你,我不在,你多去陪陪她。”苏廓应到:“放心,我自会去的。倒是你,益州路途遥远,一路上多加小心。”杨陵君点点头,便匆匆走下书楼,跨过横在门边睡觉的阿星,折花去了。
青鱼翻窗进来时,苏廓正在削改一只古简。他刚刚食过餐,食盒散放在一边,旁边还留有一盘蜜桔。青鱼径自坐到案几上,苏廓停下手中的事,拨好一只蜜桔,将果肉递给她。青鱼一边吃一边胡乱翻看,古简上的字读起来佶屈聱牙,多数都看不懂。
“馥生,你读过这么多书,不如帮我起个名字吧。这样就不用姑娘姑娘的叫我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名字?”
“要一个比你的名字还好听的名字。”
“好。”苏廓一边回应,一边拿起另一只桔。他用书刀将有蒂的那一面圆圆的削出一块皮,将果肉从中掏出来,然后卸下一只扇坠,从桔碗底部打孔穿入之后打结固定住,最后将烛台上的小节蜡烛点燃,滴入蜡油,将烛节放入其中。青鱼还来不及赞他一声灵巧,这一盏散发着桔色温暖的小桔灯,就已经送到了她的手中。苏廓拿来纸笔,在纸上写过一个字给她看:“这个字念做‘雩’。”她神色微微一变,问到:“为什么要叫‘鱼’,你觉得我像一条鱼?”“此雩非彼鱼,‘雩’是一种古时祈雨所用的舞蹈。”他略停了停,“你我在雨中相遇,又在雨夜重逢,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向上天祈雨,因为总会在下雨时见到你。”
“如果你愿意,我以后叫你小雩。”
尽管青鱼还没有领会到话中所有的情意,但是这样被珍视、被惦念还是让她感到甜蜜。“无论是小鱼还是小雩,我都喜欢。从此以后,这就是我唯一的名字。”她欢喜的说到。之后两人读书习曲为伴,一如往常。等到入夜时分,青鱼告别苏廓,她没有翻窗走,而是将桔灯捧在手心,几乎是蹦着跳着走下楼,小心翼翼地绕过熟睡的阿星,走了出去。在今天,她得到了名字和礼物,听到了情意绵绵的话语,生命里有了牵绊和纠葛,感受过得到和给与,可以影响和被影响,才算是命运的开始。
她雀跃地路过海棠树,亲吻枝上的花瓣,然后吸走一树海棠红色,覆在自己的唇瓣上。她在桔黄的灯光中信自走下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小雩……”
等她回头时发现天空早已下起雨。苏廓站在对岸,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怀中抱着一把伞,还有一把撑开的伞散落在地。他是为她送伞而来了。而她呢,她正手捧桔灯站行走在水面中央,像是行走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好像有一只透明的伞,为她隔绝开风雨。她太过欢喜了,甚至没能感受到苏廓的气息,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青鱼正要驱身向前,苏廓却忽然顿坐在地,身体因恐惧而颤栗不止。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像是隔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青鱼想要解释什么,可终究没能向前再迈进一步。
“你怕我…”她只说了这一句,心中便已了然,她与苏廓最终还是要分别了。
青鱼就这样再次回到海里了。四周的小精灵一看见她回来立刻逃向各处,她默默地走过去,将正在挺翻着个的老龟翻正过来,然后颓然坐在珊瑚上,不动也不说话。她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老龟慢慢地将腰一抻,问她:“这回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青鱼问:“我去了多久?”老龟说:“十年四个月零五天而已。”
“才十年而已。我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了。”她回想起和苏廓一起嬉戏相伴的日子,哀伤地说到:“原来时光还可以那样过,就算是每一天都在做一样的事,还是会觉得每一天都是新的,都是不同的……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老龟没法回答她,因为它从没有经历过,不知道时光可以那么美好,那么值得期待。然而,她才刚刚体会到,就要和苏廓分别了。她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要怕我…为什么…”为什么从没想过伤害他,还是被这样惧怕着防备着?
她终于没再问下去,蜷缩成一团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