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夫妻虽做人为恶的工具,畹秋心事却并不十分深悉,仅知以前婚姻中变,畹秋为争萧逸未得,和欧阳霜阳奉阴违。有时说起欧阳霜,也仿佛怀恨;等自己迎合献策,又复淡然,不甚注意,至多叮嘱休对人说而已。直到这次回来,才看出两下里仇恨甚深。满心想他及早下手,不料总是推托迟延,好生不解。自己当然不敢妄发,只得依言行事,处处小心,以示无他。无奈欧阳霜成见已深,断定他夫妻不是善良之辈,毫不假以辞色,以致二人心中畏忌,图谋之心更切。
时光易过,不觉到了冬天。欧阳鸿极知上进,见姐夫和全村人众都看重他,毫无世俗门第之见,甚是高兴,乘着闲暇,习武更勤。萧逸夫妻也格外用心传授。这时萧逸已早迁居峰腰之上,所有居室,都循着山形而建,高低位列,错落不一。萧逸夫妻住在楼上,楼前平台便是习武场所。欧阳鸿原本住在山半阁亭,到了冬天,欧阳霜因阁亭高寒,正对北风,往来不甚方便,命他改在楼下书房以内,暇时还可观看房中藏书。欧阳鸿总是天还未明,众门徒未到以前,就去平台上练习内家功夫。等日出人齐以后,再随众学习。赶上萧逸有事,便由欧阳霜代为指点。畹秋夫妻无日不到。由当年起,欧阳霜为了方便,始终没有命兄弟搬回原住之处。到了腊月,欧阳霜又生了个双胎,依旧子女各一:先生的男名璇,次生的女名琏。看去骨格眉眼都很秀美,产妇也安健。
不料快要满月,时值上元期近,村中众儿童乘着放学,成群结伴,拿了自制花炮,在滨湖一带空地玩耍。欧阳霜先生的三个子女萧玮、萧玢、萧珍三人,也在其中。正玩得起劲,忽从当空飞过一只大怪鸟,那鸟飞得极高,迅速非常。村中树木又多,避到林内,本可无事。偏生萧家子女年幼,事出突然,一见狂风大作,天上嘘嘘有声,觉得稀奇,反倒昂起头来,望空注视。萧玮和两个村童正点着一个大花炮,也没撒手跑开,那鸟已经飞过。又吃炮声和儿童哗噪之声惊飞回来,望见下面群儿,两翼一收,弹丸飞坠般往下扑来。众儿童见天上飞落一个大怪物,方始害怕,哭喊奔逃,已是无及。吃怪鸟将萧玮、萧玢一爪一个抓起,往上便飞,眨眼没入云际。等到村人望见,取了弓矢器械追去,已经飞没影子。萧逸闻得凶信,自是痛悼万分,当时还不敢声张。直到满月以后,委实无可推诿,才告知了爱妻。欧阳霜闻耗,一痛几绝。由此苦思成疾,半年始愈。因药服得过多,断了生养,对于子女,自更珍爱。那新生子女又甚聪明,甫满周岁,便能牙牙学语。尤甚恋着舅氏,老是要欧阳鸿抱,简直不能见面,见了就扑,不依他就啼哭不止。欧阳鸿因是外甥,又生得那么灵巧秀美,自然也是喜爱。因为小儿索抱,又当无事之秋,除却习武,姐弟二人,无形中更是常在一起了。畹秋见那男婴眉目间颇与欧阳鸿相似,越发心喜,当时并不向人提起。那男孩也真是乃母、舅氏的冤孽,满岁不久,就生了重病,日夜啼哭,非要欧阳鸿抱不可。乳又未断,不能离母。萧逸夫妻钟爱幼子,内亲骨肉,原无避忌,除了夜间把小孩哄睡之时,欧阳鸿差不多整日都在乃姐房内。
畹秋见状,算计时机业已成熟,想按预定计谋,一一审慎布置。先向萧逸假说:“舅爷年长,男大当婚,该当娶妻的时候了。本村现有好几个美而且好的女子,何不给他完婚,也省得一人寂寞。年轻的人,血气未定,他姐姐想他用功,未必赞同。总是你代他做主,早定的好。”说时,故意露出十分关切为好的意思。欧阳霜爱子正病,哪有心肠及此。又知兄弟要学萧家秘传内功,不愿早婚。当初练武时,曾向畹秋提过,不是不知。况年未二十,忙着说亲作甚?以为是兄弟人品好,必是受人之托来此说媒,仍当出于善意,婉言谢过。萧逸为人爱用心思,什么都要想过,见畹秋突来与内弟提亲,不急之务,说得那么郑重,好生奇怪。却万想不到是和爱妻不利。心想:“内弟人才品行,俱是上等,无怪人多看中。畹秋必是受人之托,她所说那两家女子果然不差。先期定下也好,免得又辜负她一番好意。”便和爱妻商量。欧阳霜正在子病心烦的当儿,没好气答道:“表姐从不爱多说无益的话,这次璇儿病还未好,她却忙着给我兄弟提亲,真叫人不解。我兄弟要练内功,年纪也轻,暂还谈不到这件事吧。”萧逸说过,也就搁起。
第二日,畹秋乘无人之际,旧事重提,萧逸听出畹秋语意有些吞吐,只着重在内弟早婚,并非受人之托,来为女家求婚,心中奇怪,只想不出是个什么缘故。当时仍用婉言回复了她。他因爱妻子病心烦,也没告知。过不几天,畹秋又点明说少年人血气未定,总是给他早完婚娶的好等话。萧逸渐听出来,似有难言之隐。疑心家中练武,男女同习,内中颇有两个貌美少女,莫非内弟年轻,看中人家,有什么不合礼的事被畹秋看破,恐怕将来闹出笑话,所以如此说法?继一想:“内弟人甚老成,练武总是和乃姐讨教的时候多,见了女人都说不出话来。近日更是多在乃姐房内招呼病儿。便那两个女弟子,也俱端庄静淑。练武时众目昭彰,同在一处,私底下向无往还,纵有情慷,无法通词。怎么想也不会出什么事故。但是空穴来风,事总有因,否则畹秋对内弟素来器重称许,为何如此说法?”口里不说,暗中却留了点心。
这日欧阳鸿因外甥的病有了点起色,不似日前磨人,偶得闲暇,往书房中翻阅书史。忽然想起先住居的阁亭以内,还有几件半旧衣服、一些零星物事不曾拿来。昨听姐夫说,小孩不久痊愈,有了闲心,那阁亭要打扫干净,准备赏雪会饮。难得今日有空,何不上去,将那些零碎东西取下,收过一旁,免得安排的人费手。跑上阁亭一看,除原有零星诸物外,还多着一口小书箱。暗忖:“这口小箱,内中所盛,只是数十本书册文具。记得来时,放在萧元夫妻行李一起,入村以后,井未交还。为赶农忙,无暇读书,箱中无甚需要物事;新来做客,人未送来,不好意思索要。秋收以后,虽从姐夫文武兼习,因一切用具俱都齐备,也不曾想到这口箱子。阁亭地高路险,甚是僻静,轻易无人走到,何时送回,怎么回忆不起?”当下以为无甚关系,便连箱子和所有零星物件,一并携回房内,择地放好,仍去乃姐房中照料病儿。
这日畹秋生日,欧阳霜因病儿未去,只萧逸一人赴宴。畹秋装作多吃了几杯酒,先隐隐约约向萧逸重提前事。明知萧逸惦记爱妻病儿,忙着早回。不等席散,便由乃夫自去陪客,与魏氏相约偕出,去至萧逸归途树林内相待,故意露出些可疑形迹,等萧逸走来入套。萧逸到时,本已问畹秋何以关心内弟,非忙着给做媒不可?见她答话吞吐,起了疑心。席散忍不住还想再问,一寻畹秋不在,只得作罢。在座亲友因崔文和受了阃命,强留夜宴,又值农隙,山居无事,俱都留住未走。
萧逸独自一人,闷闷走回。行近林外,微闻畹秋与人私语,心中一动,连忙止步,隐身树后,侧耳细听。只听畹秋对魏氏道:“当初回来,你就该对村主实说才是。我们虽是至亲,到底不好。”底下声音很低,听不甚真。后来仿佛又说:“我起初也很夸他,这话更难说出口了。都是你夫妻不好,谁知他两个不是亲骨肉呢?更早知道,也不致闹到这地步。我以前和她不对过,近年我很看重她,情感比真姊妹还好。不瞒你说,休说男人见了爱,连我都爱得她要命。无奈她那个脾气,明知我是成全她一生,想消祸于无形,几次劝说都不肯听,哪敢和她剖明利害,当面揭穿呢?不过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连丈夫前都没说过一字。你夫妻如在人前泄露,她固不能饶你,我也定和你拼命呢。”萧逸在树后闻言,方悟畹秋屡次为内弟劝婚之由,大为骇异。当时怒气填胸,几乎急晕倒地。还算是为人深沉,心思细密,强忍悲愤,径直回去,并未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