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霜见过族人过后,得知萧元许多劣迹,暗自好笑,也没形于辞色。以是萧元知事败露,又见欧阳霜到处受人逢迎敬仰,自己仅能住在外面,家都难回,也无人理,愈发怀恨。又恐欧阳霜回村传扬,不能立足,暗使乃妻魏氏再三致意,说他因贫受谤,人情太薄,难免中伤,请欧阳霜不要轻信他人之言。欧阳霜本没畹秋来得深沉,当时答道:“人谁无过?贵在能改。大哥如不受挤,也不致甘心遁世。丈夫不矜细行,原是平常。既然入山,已是更始,对外人尚须隐恶扬善,何况家人。此行多承相助,只应感谢,哪有以怨报德之理?务请转告放心。”话虽答得好,心中终看不起他夫妇。加以行期甚迫,来踪去迹又要隐秘,公事办完,便忙着寻访母家的人,起柩移葬,哪有心情敷衍。因此萧元更疑她语不由衷,早晚终由她口中败露,又急又气,日思先发制人之策。
欧阳母家单寒,亲丁无多;离家时年纪太幼,记忆不真。所以寻访了几天,才在一个荒僻山村里面,寻到一个姓吴的姑母家中。姑母已经身故,只有两个表兄弟,一名吴燕,一名吴鸿。问起母家人丁,才知母家人已死绝。叔叔在世之日,有乃父入山前所遗数十亩祭田,连同主人所给安家之费,日子尚还过得舒服。因爱外甥吴鸿聪明品优,曾有过继之议,事未举行,忽无疾而终。彼时姑母尚在,便接了母家田产,令次子承袭,改姓欧阳,以延母族香烟。吴燕、欧阳鸿本对舅父孝顺,春秋祭扫,无时或缺。欧阳霜先还不甚信,又同他弟兄二人去往坟地一看,虽是小家茔坟,居然也是佳城郁郁,墓木成林,心已嘉慰。再一细查看欧阳鸿的人品,竟生得温文儒雅,骨秀神清,年才一十六岁,读了不少经书,志向尤其清高。闻得表姐家居世外乐土,红尘不到,此番还乡,又是来搬取灵柩,再三求说,携带同行。欧阳霜虽知村规素严,不纳外人,一则见他天资颖异,长在乡农人家,未免可惜,意欲加以深造;二则世正大乱,流寇四起,居民往往一夕数惊,恐有不测,绝了两家宗嗣。仗着夫妻恩爱,丈夫又是村主,好在萧元前例可援,拼担不是,把他带回村去,既承续父母的香烟,又造就出一个佳子弟,一举两得。来时与众亲族本是悄然而行,不辞而别。那地方又极荒僻,只请萧元夫妻相助,连同吴燕兄弟,将母柩从茔地中起出,用藤皮麻包扎好。留下些金银,即命吴燕代掌墓田,春秋祭扫。带了欧阳鸿,雇了挑担夫,水陆兼程,扶柩回去。
路上萧元夫妻见欧阳鸿生得美如处女,想下一条毒计:逢到坐船的时候,故意装着和魏氏恩爱,打情骂俏,全不避讳,使欧阳霜看不下眼去,又不便深说,只好躲他远些。同舟四人,一方是孑遗至亲,无殊手足,又有许多家乡的事要作详谈。与萧元夫妻一远,姐弟二人自然显得更近。萧元夫妻见状,愈发远避。欧阳霜心怀磊落,全不知奸人设有圈套,依旧行所无事。临快到哀牢山江边入村路上,萧元夫妻又装着讨好殷勤,帮欧阳鸿收拾行李,教魏氏把欧阳霜一只准备弃入江心的旧鞋偷放在他的小书箱以内。欧阳鸿因是寄人篱下,也想得表姐的欢心,又是初出远门,闻见一宽,只顾陪同说话,指点烟岚,通没在意。
萧逸因爱妻此行搬运一口灵柩,还带有不少物事,带人太少,恐上下不便,早派人远出山中相候。来接的人,恰有畹秋在内。一旦相逢,各自会心,极力表示代欧阳霜姐弟说话,即时一同入村,无须事前请问。欧阳霜本欲把欧阳鸿先安置在外,等向村人言明,再行入内。经畹秋等一怂恿,也就罢了。萧逸见有生人,犯了村规。因爱妻新回,长途劳顿;村人又俱都破例相谅,毫无闲话,反多慰解,认为理所当然。虽是心中觉着身为村主,不应如此,有些愧对,但木已成舟,何苦又使爱妻不快?也就放过不提,仍旧快快活活,同过那安逸岁月,并推屋乌之爱,给内弟拨了田产牲畜,学习耕牧,随同习武。
事前欧阳霜误信奸人之言,恐带的是个表亲,说不出去,一时疏虞,竟道是叔伯兄弟。又见丈夫面有难色,于是连对萧逸也未说真话,并还嘱咐乃弟,不可对人说出自身过继根底。日子久了,方觉着不该隐瞒丈夫;又因平时从未说谎,不便改口。好在事只萧元夫妻知道,别无人知,以为他有许多劣迹在自己手内,看回村以后小心翼翼情景,绝不敢说闲话,来惹嫌怨,终没和丈夫说起。实则畹秋早闻魏氏泄了机密,欲擒先纵,成心装糊涂,不闻不问。
魏氏更坏,一到家先将那小书箱藏过一旁。欧阳鸿年轻面嫩,不关紧要的一些旧书,哪好意思询问。加以自小就爱读书练武,母兄因他资质聪敏,不类农家之子,盼他改换门庭,反正袭有舅氏产业,衣食不愁,便没去管他。虽然来自田间,耕牧之事,并非所习。初学不易,又从姐夫习武,哪有工夫再去清理笔砚。这口小书箱就此搁起,成了他日欧阳霜的起祸根苗。
欧阳霜母族,只此亲丁;他又温文儒雅,事事得人,全村除了畹秋、萧元夫妻三奸别有用心外,谁都看重他:欧阳霜自然心里欢喜,格外待得厚些。畹秋见她姐弟亲热,愈发心喜,暗中把奸谋指示了魏氏,命萧元如言准备,静待时机成熟,即行发难。欧阳霜哪知祸在肘腋,依然梦中。最大错是不特未将萧元夫妻在故乡的种种恶迹,以及路上许多不堪情景,告知丈夫;反因到家前魏氏再三位求,说乃夫萧元为穷受谤,事非得已,现在除了本村,更无立足投奔之所,务望念在先人一脉,并长途服役微劳,在村主前多加美言,切莫轻信浮言,提说前事,以免村人轻视,又难存身等语,言词哀切,起了怜心,竟在丈夫前略微称赞了他夫妻几句。本心原知这一对夫妻全是小人,只不过受了甘言求告,情不可却,不得不当丈夫的面敷衍几句。谁知萧逸本就觉得他夫妻能干,此番长途千里护柩归来,所命之事,无不办理完善,再经爱妻一称许,越发证实了前言不虚,深庆得人,甚是礼重。欧阳霜见丈夫把自己几句虚赞信以为实,对萧元渐加重用,好生后悔。但话从口出,不好意思更改,只得暗告魏氏说:“你托的话,我已向村主说过,行即重用。这里章规严明,不比外间。请转告大哥,遇事谨慎一些,只要日久,信誉一立,休说人言是虚,就是真的有人跑来告发,也无用了。”
魏氏当面自然千恩万谢,很感盛情。人走以后,却立时寻来萧元,夫妇二人都往坏处设想,料定欧阳霜并非为好。必是在行船途中夫妇闲谈,说自己尚是中年,就此归隐,未免可惜,且到村中积弄些钱,再打主意,看事行事,被她听去。又信了族人之谗,见乃夫甚为看重,便不放心,特来警告。若非这婆娘告枕头状,谁会向村主告发?分明以前说过两句好话,短日期内不便改口中伤,特意拿话示威。把柄在人手里,如不先行下手,早晚必受其害。越想越可虑,更把欧阳霜恨入切骨,背地痛骂一场。又由魏氏寻找畹秋问计。畹秋微笑了笑,只嘱咐他夫妻对人谦和,做事谨慎,决无他虞。如有浮言,我当为你做主。用计陷害之言,一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