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言欢,桃易便一个人坐在月阁中央,很安静,月阁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其实从前还不是如此。
两千年前,月阁是个很热闹的府邸,每位仙家都知道月老酿的一手好酒,桃花香,一醉抵千殇。总是隔三差五就会有仙友来拜会,有很多小仙童跑前跑后的安排酒席,斟上美酒。而月老是出了名的好相处,只要不提及泄露天机的事情,喝酒叨扰都无所谓,累了也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而已,不会拒绝仙友的到来,依旧让仙童们好好招待。那时的桃易无忧无虑,不是与仙友品酒畅聊,就是去王母的蟠桃园窝着,偶尔偷跑下凡间跟银杏一起逛庙会,赶花灯。
但是打断这一切的是阎王修颜,他的出现,让桃易的心里多了一些牵挂,他对桃易的不理不睬,让桃易变得沉默寡言,越发爱饮酒,接着尚言欢的出现,让桃易更加无所适从。每日只想躲在月阁,不见任何人。曾有一段时间,月阁是不接待任何仙友的,一直持续了几百年之久,桃易遣散了所有的仙童。那几百年,没有人见过月老桃易,包括阎王殿的小鬼们,都不曾见到月老一面。有人说是月老闭关修炼,也有人说是月老要治疗情伤。
从那时至今,月阁再没有仙童跑前跑后的热闹过。
一个人的月阁,孤独么,银杏也曾这么问过桃易,桃易说,如果你心里有个人,那个人也心心念念记得是你,便是四海八荒只余你一个人,也不孤单。如果你心里无人,或者你心里那个人对你无所回应,那便是热闹的人海,你也觉得是孤身一人。孤单有时候恐怖到,让你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生与死真的无所谓,因为活着也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需要你,没有人爱你。
那其实是在桃易认识修颜第六百个年头时,修颜正在巡查阎王殿,桃易则跟在他身后,这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跟着他了,修颜是第一次有些发怒的质问桃易,要做什么才肯放手。桃易没有回答,只是有些震惊的看着修颜,有些想笑,无奈悲痛的笑。然后便看到修颜站在那轮回道入口之前,冷漠的说:“纵使让我投胎转世千次,耗尽仙灵,我也不会与你.....”
不会与你,后面的话桃易自然没有听完,也没有勇气听完,转身离去,一躲便是几百年,是那月阁不接待任何仙友的几百年。
这几百年,桃易都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不该把那些情愫都强加给修颜,不该把自己以为最好的都给他,这种执着,或许也是一种伤害。可是囚禁了自己几百年,桃易失败了,他依旧无法遏制住自己对修颜的感情和那份思念。于是把自己从几百年的禁锢中放出来,依旧会去地府,只是不再那么频繁,更多时候是留在月阁酿酒,喝酒,赏桃花。还有,尚言欢的舞。
桃易自然没有料到那日修颜的忽然出现,同样是那棵桃树下面,笔直而挺拔的站立着,在看到桃易和尚言欢一前一后的进月阁之后,便消失了。如同没有来过,那树下站着的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银杏有一次到月阁来取桃花酒时,问桃易:“你觉得自己遇见修颜之后开心过么?”其实在这个问题提出之前,桃易是真的不曾感觉到喜欢一个人的甜蜜。或者说很少,也就是赖在阎王殿修颜的旁边,才偶尔能够感觉到微微的安心吧。
他记起自己曾经跟修颜说过,要把他那里种上桃树,让他抬起头的时候,不再是无尽的黑暗。那时他那样的坚定倔强,而修颜的眼中满满的是宠溺和温柔。他一度以为自己是看错的。终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而已。
桃易饮下最后一口酒,从过去中醒来,面对着无人的月阁,不敢再去回忆,回忆里面的若是不开心,还好,若是开心,便更徒增了现在的忧伤。他趴在石桌上,闭着眼睛,听自己心跳的声音。直到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轻抚他的背,一下,两下,像是安抚,像是溺爱。他知道是谁,掌心的温度,永远也不会忘记。
桃易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的傻,笑所谓的痴情,有时候不是自己不放手,而是太多的巧合让自己深陷其中,比如我在想你的时候,你恰好出现,比如我放手让你离开的时候,你却转身走向我。他任由修颜把自己抱起,送回寝殿。在自己被放到桃木所制的大床时,伸手环住了修颜的脖子,拉下他的头,吻住了他的唇。桃易睁开眼睛做着这一切,他只是想看看修颜的反应,或者修颜的暴怒。却没想到,修颜的手缓缓附上他的眼,温柔的回应着他,只是那么一下,他听到修颜的声音:“为什么今天这么大胆?”桃易抬起修颜放在自己眼上的手,看着他:“我只是在行使爱一个人的权利。”
这句话之后,修颜笑了,笑得很温暖,是桃易几千年来都未见过的笑。就这样沉浸在他的笑容中。修颜侧身躺在桃易的身边,与他并排:“累了就睡吧,我在这里。”
“你是修颜吗?”桃易终于还是问出了现在最想问的一句话。
“我是修颜,阎王修颜。”“恩。”
桃易睡了最安稳的一觉,在修颜的身边。不需要酒精的作用。修颜看着睡梦中的桃易,总觉得那么心疼,这五百年来,没有一天自己不愧疚的,后悔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虽然有不得已的原因,却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甚至他害怕,害怕桃易有一天想起来,知道真相的时候,也无法原谅他。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一个人。在自己的几万年岁里,没有爱过,也不知道对眼前的桃易算不算爱,毕竟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接受男儿身的月老桃易。
抬起手轻抚桃易的面庞,拨开他的乱发,是啊,没有爱过,更没有遇到一个人像他这样一直缠着自己,不是几天,不是几年,而是千年不停止的缠着,甚至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傻事,不曾放弃,不曾怨恨自己。很久之前就开始习惯他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习惯从公文里抬起头看到他坐在下面喝酒,习惯偶尔睡醒睁开眼,看到他站在自己寝殿中央,习惯他那么任性的在阎王殿穿行。在他转世历练的这五百年,他的消失,让修颜有种不适应,不适应到恐慌。曾经转身就可以看到,再次转身却空无一人,是不是那些都是幻想,都是梦境,有时候感到自己要疯掉。想找个小鬼来问问,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过。
修颜想,爱会不会就是桃易跟在自己身边的一种习惯,会不会就是那种可以经常看到桃易的依赖,会不会就是自己不再一个人,而是有人陪在身边的那种永远也不走的安心。是不是自己这万年来,过得太寂寞了。
桃易睡醒的时候,旁边已经空无一人,也罢,他能做的这些已经让桃易有些受宠若惊了,又还怎么会期待更多。起身准备去喝口水,走到寝殿中央的时候,看到外面站着的修颜,安静无声,依旧双手背在身后,黑色的长袍,器宇轩昂的站着。
“睡醒了?”修颜回过头问他,“言欢来找你,做什么?”
桃易走到修颜身边,望着院子里面的桃树,有些落败的样子。“没做什么,只是问我,那个人是不是魅之南。”
“那怕是他要白来一趟了。”修颜问道。
“按照言欢的性子,她肯定不会死心,会追查到底。必定也会跑去你的阎王殿,到时候怕是你要给她解释解释为何不杀掉魅之南。”桃易扭头看着修颜的侧脸,“我倒是也很好奇,你打算下一盘什么样的棋。”
修颜没有答复,只是伸出手去握住桃易的:“陪我去个地方。”
桃易自然不清楚修颜要带他去哪里,更何况自己还震惊于修颜握住他的手这一举动中。转而又想到刚才睡前的事情,更难得是,醒来之后,他依旧在,心里一阵温暖。要是五百年前,这根本就是不敢想的事情。桃易恍惚的思考着,五百年过得不快不慢,对于神仙来说,也就是转瞬间。修颜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太大,想起银杏之前也不停的告诫自己。这感觉有些心慌,有些难受,有些害怕。他不敢让自己陷入这种温暖里,他害怕自己沉浸在里面,再也没有勇气爬出来,因为与那温暖相比的,修颜的冷漠是如此的冰冷,让他感觉到三界都陷入悲伤。可是桃易更怕的是,如果自己陷进去,却发现扑面而来的是更巨大的疼痛。
“桃易,你看下面。”听到修颜的声音,桃易才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他们站的位置,正是银杏山脚下那座别院的上空。桃易向下看去,看到的是银杏树上坐着的魅之南。他大致明白修颜的意思了,“他动情了。”
修颜微微一笑:“这戏怕是越来越好看了”。
桃易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有些警告的,有些郑重的对修颜说道:“修颜,把魅之南处死吧。”
修颜看到桃易很少这么认真,有些迟疑的问:“你不是希望银杏跟他在一起么?这样岂不是很好,魅之南也不再是凡人之躯。如果他们真的你情我愿,我阎王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放弃对魅之南的控制,重新寻觅杀手。”
“不好”,桃易摇头,“言欢什么都做得出来,她可以为我做了错事,也一样可以为她喜欢的任何一个人。我不希望银杏也经历一遍那样的痛苦。魅之南被处死,也顶多是银杏再等几年,几百年而已。但他若不死,接下来发生什么,我们都无法掌控。而此事牵扯到你,你已经触犯了天条。”
桃易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深深的叹息,“这场戏要走下去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