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莫执在学校肚子痛已经回家了的消息之后,莫尼扔了手边的工作直接往出租房跑去,可是跑到那里才发现根本没有人,于是我就和他一起回了别墅区。“哦,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自己就回来了。”莫尼端着水坐在床边边踹椅子腿边抱怨,“哦,你这个时间肯定在工作啊,我可不想再打扰你。”莫执把半张脸埋进了被子,只留一双眼睛眨巴着看着莫尼,莫尼看着她的眼神顿时软的一塌糊涂,没有再说什么。
就像莫尼谈到的,莫执并不是那种遵纪守法的小女生,每天放学都得拉着莫尼天南地北的转一圈才依依不舍地被送回家去。年底的蒙特利尔天黑的越来越早,广场上的温度指示剂根本无法直视,于是莫尼每天都在提早送她回家的时间,于是莫执的表情也就一天比一天打蔫,直到有一天放了学莫尼就打把送她回了家,莫执算是彻底爆发了。
“哦,你为什么管我这么多,我每天都玩到很晚才回来,我妈回来早着呢!我自己一人在家做什么!”她推开莫尼,甩了车门兀自向相反的方向跑过去,莫尼无奈的用额头撞着方向盘就追了过去,“执执,执执!”,“哦,你说我回来做什么!你这么忙,又不陪我玩!”莫执甩着帽子上的耳朵,无论莫尼怎么说他就是不停下来,“执执,执执,天真的太冷了,我不能再让你这么久的呆在外面。”他去拉莫执的手,但是却被甩开了。
“你管我啊,你没来之前我和同学玩的好好的,你来了我找你玩都不找他们,现在你又让我早回家!”她猛然回过头,微微昂起头看着莫尼的眼睛,莫尼一愣,定在了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为什么管我啊!”,“我……”莫尼一双手不自觉地的挥动,他慢慢地靠近莫执,希望能从那目光中读出一点柔软,但是很意外的是,她盯着他,一双瞳孔里没有任何焦点值得去聚焦,茫然的就像在一片海上抓住了晃动的灯盏。
“哦,莫执,赶快回家吧,我工作完绝对陪你玩。”莫尼蹲了下来,抓着莫执的双手轻声说道,“嗯。”莫执的声音,他尽可能保持笑容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嘴唇没有一丝弧度,在庞大空旷的天空背景下,清秀的脸庞仿佛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好的,我这就回去,然后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工作了,你也不用来接我的,我知道这很忙,那么很抱歉了,莫先生。”莫先生,她一字一顿的说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她松开莫尼的手,迈开脚步向远处的门厅走去,没有回头,只留下莫尼还蹲在雪里,双手抱住了膝盖,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第二天莫执给我打电话肚子痛的时候,我正在无聊的翻着下个月的日历思索着能有多少假期,我想着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莫尼,她却干脆利落的来了一句:“不要告诉我哥。”我无奈地摇着脑袋,开车跑去学校,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莫执,那顶标志性的帽子晃动在晚风中,一身军绿色的外套,可爱得清纯。“哦,怎么了?”我趴在车门上看着她慢慢向我走来:“还是有点不舒服,送我回家好么?”
我暗自长叹一声,看了看那双耳朵,算起来这家伙已经好久没找我玩了,于是便点点头,愉快地答应了。可没想到我刚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马路对面已经传来鸣笛的声音,我一拍方向盘把双手一摊,然后就看到了莫尼。
“怎么了?”他锁了车朝这边跑过来,莫执呆在原地,低下头没有去看他:“有些不舒服,想回家。”,“哦,那给我打电话啊!”“你不是忙么?”“我……”莫尼愣了愣,拉住莫执的胳膊转身想去迈开步子,却被莫执推开了:“你回去吧,我已经喊了Holy姐来了。”莫执轻声地说,“Holy?”我听到莫尼嘴里蹦出两个音节于是我顺利地透过挡风玻璃撞上了他的眼睛,脑子里一道闪电劈了下来,一边暗自感叹原来自己存在感这么低,一边祈求上苍老天爷莫先生啊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一定当您的卧底!
出乎预料的,莫尼什么都没有说,他沉下头,没有再去看我,拉住莫执的手也没有松开的意思:“走,我送你回家。”我立刻就从他的口气里读出了某些异常,即使凭借车子这么优良的隔音效果我还是无比确信,刚才那句话如果写下来署个名字,一定不是莫尼,起码不是几天前的莫尼。我推开车门跑到他身边拍了拍莫执的肩膀示意她千万别说话,可莫执怎么可能轻易妥协:“我就不走,你,凭什么管我。”
这是一个陈述句,一个地地道道的陈述句,不知道是她无心插柳还是精于控制语气,那抑扬顿挫的音符从她的双唇蹦出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莫尼会直接散在地上,莫尼依然是沉默的,过了好久才继续说:“走,我送你回家,走。”
“Mo.Sir!”我试图去拉莫尼的手肘却发现这根本没有用,我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成了粘稠的液态,顺着我干渴的喉咙流进身体的血管,待四肢都不再听从使唤之后,我就被眼前的世界隔离了。“就不。”依然是陈述句,莫执仔细的咬着每一个字,让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无法被违背,无法被更改。
天呐,莫执,我求求你你就赶快和你哥走吧,不疼不痒这么冷的天有人送你回家何乐而不为。还有莫先生,我必须批评你两句,难道您是不信任我么,我送莫执回家又能怎样啊。但是这一切想法都不重要了,因为我看着眼前的这二人随时都有可能拔出一把刀然后一块儿倒在血泊中。
他直接拽起莫执的手臂,把她往车子的方向拉,可莫执却甩开了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拔腿就追一把抓住了莫执的肩膀:“跟我回去!”,莫执终于哭了,像是承受着无形的痛苦而整个人都有些扭曲,她近乎疯狂的喊着每一个字,每一次嘴唇的闭合都仿佛吞咽某种干涩的中药一样:“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啊!你来这儿之前怎么不管我的啊!”她拼命地向前跑着,可没跑两步,就能被莫尼立刻追上。
她大口地喘着气,不断地甩开莫尼抓住她的手臂,一步跨进满是积雪的花坛,走向了更远的地方。这一次莫尼没有追,他定在了原地,长舒着气双手开始颤抖。我看到他站在那里,厚重的积雪隔在他们中央,莫执没有回头,蹲在了一片雪中。现在真的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我曾经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过:“女人都是飞蛾,生性擅长不怕死的扑火,后来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女人是候鸟,无论如何都沿着一个静谧的轨迹安宁的飞翔。”那个时候我单纯的感叹自己,这辈子没什么激情澎湃值得我去扑火,倒也真的没什么轨迹由得我去飞翔,而今我看着那女孩躲在雪丛中,身体开始微微的颤抖,心里却像丢失了某种一直被我忽视的东西,却因为视觉的习惯而变的有些生涩。
莫尼跨进花坛,慢慢地走着,他推开一堆小腿高的矮灌木,蹲在了莫执面前。“哎。”他笑了笑,颤抖着伸出双手托住莫执的脸颊,“很抱歉给你造成这么多的麻烦,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离开啊。”他轻声笑着,莫执却一下站了起来:“你走吧,你走吧,这里没有你什么事情了,以后我自己会好好的,你走吧!”
“莫执!”他大喊着,奔跑着追上去,“你听我说!”,“够了!”莫执一把摘下帽子扔进了雪地,“你不是想管我么,不是想管我么,我明天就去找男朋友去!”我相信如果换在平时我一定会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惊得下巴掉在地上,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天的这种情况下我就是笑不出来,我看着那女孩因为眼泪而模糊的面孔,颧骨的肌肉随着声音在缓慢地颤抖,她发狂的甩动着双臂把头发弄的乱七八糟然后蹲在了莫尼脚边,用袖口蹭着眼泪,哽咽了。
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那些悬挂在半空中的人造光明整齐一致的璀璨着,俯瞰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俯瞰着疾驰而去的时光。那一刻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那个我心里深感已久的空缺,我未曾注意,可当它有一天忽然消失的时候,我才发现眼睛已经无法适应它没有的日子,它曾经毫无原因地透析着我身体的疼痛,曾经毫无节制的掠夺着我大脑里的美好,那种突然而来的空洞感像抽去锁芯的一把锁,空穴来风的寂寞。到底原来那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感觉,只不过在日常的生活中理所应当却因为司空见惯而被在潜意识里带上了廉价的帽子,它的名字,叫——依赖。
我想起在很多年以后莫尼重新给我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他坐在一张圆形的椅子里,把刚泡好的红茶一股脑喝了下去。我想起了Asa,说“我可以给你讲讲执执,嗯,执执男朋友的故事么?哦,我告诉你,追你妹妹的人可多了。”他微笑着,把茶杯放回盘子,然后摇了摇头。如果我能有机会再和莫执说一句话,那么那句话一定是:在未来你会遇到无数的人,他们会为了博得你的欢心而顺从你,甚至为了榨取你的利益而朝你亮出如假包换的笑容,但这个世界上能把心脏取出来放在天平的右侧去撑起左边的你的的人,少之又少,不过你很幸运,莫尼是的。
那天晚上把莫执送到家的时候,莫执似乎是发烧了,莫尼坐在她的床边,关上了门,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以莫执的精神劲头,怕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也什么都不想听。我看到他推门走出来,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表情,“Holy,帮我照顾好她。”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却说不出挽留的话,然后就推门离开了。
那天晚上莫尼去酒吧了,灌了一肚子酒然后我接到电话,便慌慌张张开车赶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就看到一个影子从酒吧里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然后直接摔倒在路边,对着排水管道一阵呕吐。“Mo.Sir!”我追过去,拍着他的后背努力把他拉起来,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莫尼已经甩开我的胳膊向天台跑去,我大喊着他的名字,穿过满地胡乱堆放的酒瓶,推开天台的门,扑面而来的冷风仿佛只要一下就能把我吞下去消化干净。
“莫尼,莫尼,我……”我感觉我也要吐了,但好在眼睛还能清楚的看到前面的景物以至于自己不会被冲上脑袋的血弄昏掉,前所未有的恐惧使得我陷入了思考的拐角,有多少个一秒我差一点就下定决心转身离开,你们爱跟谁玩跟谁玩,凭什么拉上我啊,但每一次我尝试着去忽略那个已经消失的东西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在心里是多么渴望他能回来。
远方的楼顶,在高耸的大厦上,炫目的灯光照亮了天台的积雪,浩荡的穹顶仿佛一面坚硬的橱窗玻璃无限制的延展向北方的遥远,和那些耸立的高楼一块磨灭在了天际线的深处。曾经我固执的觉得,只要心里揣着一颗不灭的心,那么没有什么做不到。而这句听上去朴实无比鼓舞人心的话扔在现实里就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挽回了,即便你再怎么自不量力。
他的身体因为酒精的缘故而扭曲,我一步跨过去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才没有让他滑向天台的边缘,“你给我回来!”我大喊出来才发现谁告诉你跑天台来一定是来跳楼的,可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扯着他的衣角猛地一使劲儿,莫尼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兀自的抬起头,璀璨的灯光照在那张通红的脸上,仿佛正处在台风的风眼一样,泅渡在半空中的风肆虐地掠过,庞大无谓的空洞便随即而来,“莫执,莫执!”他睁开眼睛,挥动着手里的一瓶酒发了狂的大喊着,我想去拉他,但是没有用,我干脆跪倒在他的身边,那积雪的刺骨感只一瞬间就从我的膝盖电流一般横贯全身,迷幻的灯光中,一个人像是朝我慢慢走来。
“莉莉,莉莉。”他微笑着,伸出手臂环住了我的腰,我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力量举起来,接着脸颊就觉到了那胡茬的触感,“爸爸,带我走吧。”我感觉自己在哭,我感觉只要一瞬间我就能像个孩子一样哭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啊,这件事而完全跟我没什么关系啊,但就是,就是遇到的时候,你还会毫无防备的被打倒,被击穿,被梦幻折磨,被现实杀死。
“莫尼!莫尼!”我拉着他的双肩拼命的摇晃,但是没有用,他含糊的喊着几个莫名的词语剩下的就是呕吐,对啊,跟我没关系,我和你没有一毛钱关系,和你们莫家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你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在我水火之中给了我一点救济,我凭什么要安慰你啊,凭什么啊!我想方设方的去挣脱,想方设法让自己笑出来,让自己从这里站起来,下楼点一杯酒,然后唱着平时认为有失形象的摇滚乐大踏步地从这里走出去,从此再和你没有关系。
但请原谅我,我只是哭了,我哭了,而且还是最不争气的那种。我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父母的生意尚未有起色的时候,在那段朴素的生活里,我和墨墨经常吵着争一个玩具,一开始墨墨总是和我抢,直到父亲无奈买了两个送给我们才算停止彼此的战争。直到有一天,母亲带着墨墨从医院回来,脸上的表情我记不住了,但我还记得那时从母亲手里摔碎的碗和她倒下去的样子。
后来我就再也没和墨墨争过玩具,理所当然的,全家人都让着他,所以永永远远的做一个爹妈的孩子该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因为之于你而言,你所需要考虑的东西真的太少太少,世上除了家庭,再无一个集体可以毫无理由地去接纳你,在那种情况下,你可以选择哭出来,那就是你反驳命运的手段。含泪的笑容就是妥协啊,没有什么是忍让,更没有什么是无感,无非就是,当一切都破碎之后,看着满地的碎屑,长叹一声:什么都没了。
到那时,确实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莫执,莫执!”这前所未有的无助像是找不到爸妈的孩子站在人群散去的游乐场中间朝四下里的黑暗大声的哭喊。我颤抖着有些发僵的双手,抱住了他的头,“回家吧,莫尼。哦,尼尼。”他摇动着抬起脑袋,对上了我的眼睛,万分之一秒的沉默里,风静止了,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不管你多么强大,不管你多么过人,你总有脆弱的一点,在你的支点面前,你可以无所不能,可恰在我们冲锋陷阵的同时,自己的身后已然沦陷。
我听见十二月蒙特利尔最肆意的风从我的耳边啸叫着冲过,紧接眼睛能看到的一切都碎掉了,那些我曾经赖以为视野参照物的东西都被朦胧在一片交织变幻的光影里,使得身处庞大矩阵中每一个自我都显得苍白无力。
任何人都曾长大过,但纵然身体再怎么拔节,内心里总保留自己小时候的模样。我相信十几年前的今天,我们的老板娘,也就是莫尼的妈妈也曾这样抱住自己的儿子,自己最爱的人,用手拂过他头上的雪花,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在街角买一根两块钱的糖葫芦,然后这个孩子就不再哭闹,就听你的,拉着你的手走进那个杂居的院子。所以,这就是人生啊。
莫尼最后回到了家,稍稍清醒之后坚持明天还去上班,但发烧已经不可避免的了,我昏头昏脑收拾着凌乱的屋子,莫尼却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事后我曾经给莫执提起过这件事情,莫执翻着手里的练习册,笔顺着手掌滑落在地上,“怎么?”我从一堆书里面抬起头看向她,“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做,喝酒能解决问题么?真的很让人失望。”她捡起了地上的原子笔,埋头继续写着什么。
原来那天莫尼早就给莫执发过短信,说要放学带她出去吃饭,但是莫执没有回复。我长叹了一口气,想着那天在酒吧天台的场景。那比我小了两岁的青年跪在地上,我抱住他的同时,他一把抱住了我,“执执,执执,不要走,我带你去玩,带你去玩好么?”,我听见他呢喃的声音,和随之脸上泛起的笑容,感觉那环住自己的手臂在慢慢发力,强大到,没有理由去挣脱。至于他们有没有和解,其实对于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影响,只是在那后来,发生了一件更让人措手不急的事情,莫尼,还有莫执,你准备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