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住了十几天的院,出院后坐了三年牢。我拗断了他一根手指头,是右手食指。十几个人压在身上,我什么也不说,两手牢牢地抓着那根手指头,怎么打我都没松开,咬着牙往后扳,扳,扳,直到咔嚓一声,骨茬戳破手皮,从掌心里直拱出来。”
“她也被学校开除了。等了我三年,出狱后就成了我女朋友。我们去了南方,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跟这里一模一样,就是这张床,这把椅子,这个塑料盆。有一天我给她洗脚,握着她的脚踝说:你这也跑不掉了吧?她说跑不掉了,也不跑了,我这辈子死活都跟着你了。”
那种感觉又来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可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这屋子寒酸简陋,处在这豪华奢靡的行宫里,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但一切还算正常;这故事阴沉狠毒,但处处合情合理,那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到如此强烈的不安?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对兄弟,如果他不是其中之一,他怎么会知道最后那通电话?如果是……
眼皮嗒嗒地跳起来,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连手指尖都纹丝不动,“她给我起过无数外号,有时叫我耗子,有时叫我竹竿,有时叫我沙沙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叫得最多的还是坏蛋,她总叫我坏蛋,我想是因为我坐过牢。那时候我在一家香港公司当直销员,一个月工资七百块,天天走街串巷地敲人家的门。有一天我卖了一千二百多元,下楼就发现自行车被人偷了,天上又下起了雨,我一路走回家,第二天就病倒了。”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电视,没有家具,连衣服都没有几件,一天三顿吃酱油拌面。我发高烧到三十九度,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后来还发了肺炎。家里一共就三百多块钱,连住院押金都缴不起,她就出去……”
“我出院后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她一直不哭不动,就坐在那里让我打,打得鼻子嘴都是血。我打累了,她去洗了把脸,回来怯生生地抱住我,头拱在我胸前,小声地说:坏蛋啊,那你让我怎么办?卖了血也不够。我们没有钱呵,坏蛋。”
“这事我一直记着,但从来不提。她也不提。直到那年春节,她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瓶酒,她喝醉了,笑了整整一晚上,还指着自己的心口问我: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这里是干净的,你信不信……”
“那两年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但我一直没碰过她。她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被我粗鲁地推开。后来她就搬走了,一个字都没留下。我旷了十天工,到处找她,最后终于找到了,过去把她的衣服行李捆好背回来,一句话都没说。她就那么跟着我走回家,上公车时人特别多,她伸手帮我提行李,被我一巴掌打开,手背都打红了。”
“……还是没碰她。有一天晚上我自慰,她听见了,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天晚上月亮很大,连她的睫毛都能数得清,她什么也没说,就对我笑了一笑,笑得特别好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她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后来……后来就是钱了。”
“那次生病以后,我发了第二个毒誓:如果我这辈子赚不到钱,我就一辈子不碰她。几年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就跟你现在一样,恨不能去杀人放火,你还不肯死,我是死都可以。有时候甚至想绑架我们老板,调查他的行动路线,多次请公司的保安吃饭……”
他看看我,表情还是那么平静,我却忍不住抖了一下。“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那个被我拗断食指的高干子弟。他爸爸已经当上了副省长,所以他也发了财,开着崭新的奔驰,身边还跟着保镖。看见我,他摇下车窗,食指一勾一勾地对我说:看,手术多成功,你怎么样啊?在里边待了那么久,屁眼都被人捅大了吧?”
“我一点都没生气,转过身就走,奔驰一直跟着,他叫我老同学,说老同学,你吃过燕窝鱼翅没有?来来来,我请你吃。一会儿又说:老同学,你玩过模特没有?比那谁可好玩多了,来来来,我请你玩。还说:老同学,你恐怕连五星级酒店都没住过吧?我在希尔顿给你定了一个总统套,来来来,我带你去住。”
“我到家了,他一直跟上楼,四个保镖紧紧跟着。她也在家里,一见他就沉下了脸,说你滚。他不滚,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就是你坐的这把椅子。她说你不走我就报警了,他仰天大笑,说报警,哈哈,太可笑了,要不要我把警察局长叫来?要不要我把法院院长叫来……”
“我拿起菜刀,被保镖一把夺下。他把我们逼到墙角,笑眯眯地说:我一直挺想念她的,我玩过这么多女人,就她帮我洗过袜子和裤衩。然后转过脸问她:我说的没错吧?你洗得可真干净,来,亲一下。我们两个奋力挣扎,还是被他亲到了。”
“他问我:我还想再干她一次,你同不同意?我说×你妈,他说我妈出国了。然后看看保镖,保镖劈头就是一拳。他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捏了一把,放在鼻子下闻着,说嗯,还是那么香,来,再亲一下。亲完后对我说:看来不花钱你是不会同意了,这样吧,干她一次我给你十万块,你同意不同意?我说×你妈,保镖又是一拳。他接着加价:二十万?我说×你妈,又是一拳,这次把鼻子都打破了,血一直流到胸口。”
“那天我一共说了九句×你妈,也挨了九拳,第九拳是他自己打的,打完了咬牙切齿地训斥我,说我×你妈,她那里镶金边儿的啊?镶翡翠边儿的啊?能值一百万?×你妈你知道一百万能干什么吗?能杀你们十次!”
“最后这句话把我点醒了。我想:就算他现在真要干什么,我也挡不住他。但如果这一百万是真的,我就可以报仇了。他看我没说话,哈哈大笑起来:同意了吧?给你一百万,我再干她一次,行不行?”
“我咬了咬牙,说行。她一下子呆住了,张口结舌地望着我,我没理她,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着牙对他说:但我要先看到那一百万。他又给了我一脚,说老同学,你要求还真多,那我也再多加一条:我干她的时候你得在旁边看着,行不行?”
“我说行。她像触电了一样剧烈地抖起来,狠狠地瞪着我,我不敢看她,听那个高干子弟继续提条件:我干她的时候你得让她笑,行不行?”
“我说行。”
“他说,我得射在她脸上,行不行?”
“我说行。她嗷的一声大叫,像疯了一样朝我直扑过来,两个保镖又踢又打地把她揪回去,他骂那两个保镖:别他妈打脸!打坏了我还干个屁啊?她挣扎了半天,最后扑通坐到地上,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嘴里嗷嗷地叫,一个字也听不清,但声音又高又尖,连押我的保镖都抖了起来。”
“在她的号叫声里,我和我的仇人谈完了我这辈子的第一笔生意。他说给我两天时间做她的思想工作,我说一天就行。他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说不行,我得先看见钱,而且账户密码我得亲自设置,设完密码还得给我两个小时,他不能找人跟着,因为我要把存折藏起来。他问我:你跑了怎么办?我他妈出一百万就买这么个烂货?交涉了半天,最后达成协议:我到邮局把存折寄走,他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守着邮局,一路守着他的货。”
“那天晚上……”
我说大哥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了。他抬眼望望我,神态还是那么平静,说听吧,你必须听,你不听这故事就没人知道了。
“那天晚上四个保镖轮流值班,守在我家门口。一切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刀、铲子、锅碗、钥匙、所有铁器,连墙上的钉子都起出来拿走;还有皮带、绳子、所有能勒死人的东西……只留下了一张床。我把她扶起来,喂她吃保镖们买来的盒饭,吃完了拿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她一直呆呆的,也不哭也不叫,任我摆布。睡觉前我让保镖们打来一盆水,像几年前一样给她洗脚,听见她喃喃地说:跑不掉了,跑不掉了……”
“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说。上床后我做了两年来一直没做的那件事,我赚到钱了,并没有违背我的誓言。我做了很久,她一直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做完后我起身擦洗,她忽然睁开了眼,对我笑了一笑,笑得特别好看。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枕头是干的,除了一根长长的、又黑又亮的头发,什么都没有。”
“保镖们敲门,说要带我去银行转账。我说再等一会儿,然后小声对她讲我这么做的理由:为了报仇。她听完了,慢慢地抬起头,问我:我真的要笑吗?我说要笑,为了报仇。她果然笑起来,接着问我:我要不要洗澡?我答不上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自言自语地说:要洗,为了报仇。我要不要刷牙?要刷,为了报仇。我要不要化妆?要化,为了报仇。这时保镖们又开始敲门,我把心一横,迈步就往外走,她拉住我,嘶哑着嗓子问道:我要不要死?我转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听见她在我怀里小声地说:不要,死了你就拿不到那一百万了,坏蛋。”
“去银行转账,我看见柜台里的女职员脸上有两颗粉刺,一颗在额头,一颗在下巴,每一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去邮局寄存折,我们坐的是丰田面包车,途中加了一次油,90号汽油,四十升,一共九十二块钱。邮局里有三十五个人,九个女的,二十六个男的,每个人的样子我都能想得起来,卖信封邮票的老头算错了账,少找了我两块钱……”
“我的仇人来了。我看着他脱了衣服裤子,看着他涂了整整大半瓶印度神油,看着他爬了上去,他让我坐近点,再近点,再近点,在我脸上抹了一把,说老同学,你没用过这么高档的玩意儿吧,哈哈哈,最好的印度神油,抹上能干半天……”
“我一直看着,她背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腿弯处也有一颗,我以前没发现。我看着他们变换体位,她的头发直披下来。我看着她手扶在墙上,血管突突地跳。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一直看着我,他把那根断过的手指塞进她嘴里,她含住看着我;他让她躺在床上,她侧脸看着我;他让她跪在床头,她扭头看着我;他叫她的名字,她答应着看着我;他弄湿了她的脸和头发,她湿着看着我……”
“她看我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得特别好看,比她十一岁摔橡皮的时候好看,比她十三岁推我落水的时候好看,比她十七岁跳舞的时候好看,比她……”
别说了,别说了。
“一切都结束了,她还是看着我。我的仇人摩弄着她的身体,把一些东西抹到我脸上,凉凉的,湿湿的,直滑到脖子上。他穿上裤子,站在我身边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敲我的头,说老同学,你可真够意思,我干过这么多女人,就数这次干得最舒服。不过,你妈的,一百万啊。”
“她一直没说话,也没哭,等他们走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擦洗身体,不停地擦,连皮都擦破了。洗完自己就开始洗地、洗床单、洗桌椅、洗门,每个角落都洗了一遍,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就是这个塑料盆。一切洗完之后,她又开始洗我,给我脱了衣服鞋袜,先用抹布,再用毛巾,蘸着洗衣粉,一遍一遍地洗。胳膊上有个血痂,她拿指甲抠掉,抠得血都流了出来。我一动不动,只感觉水越来越冷,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