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
“七姑,对不起。”陈七爷脸色不正常:“我要走。你们与那老鬼誓不两立,我可惹他不起,如非万不得已,我不想与那老鬼碰头,抱歉,抱歉。”
“我还是置身事外比较稳当些。”姓魏的中年人也悚然地表示:“那老鬼像缠身的鬼魂,被他缠上了可就灾情惨重。桑仙娘,我也抱歉。有关孤云申家的事,我有份,所以我和陈兄前来相助,陈兄本来就是三年前,袭击孤云别墅的主事人之一。至于六合潜龙裴老鬼,固然他是咱们黑道朋友的公敌,但如非必要,我……我惹不起他。抱歉,我得走了。”
“哈哈哈哈……”远处传来六合潜龙的震天狂笑,似乎笑声正逐渐往这一面转移。
“老天!真是这老鬼。”辣手仙娘骇然惊呼,脸色大变:“我师兄完了,他……他他……”
负责上刑的两个女人,急急返回座位,急急取了搁在大环椅上的兵刃暗器囊,急急佩上。“我先走一步了……”陈七爷说,急急奔向掩上的厅门,拔关将门拉开要往外走。连辣手仙娘一时也来不及分心注意小孤,所有的人皆被六合潜龙的声威吓慌了手脚。“啊……”刚踏出厅门的陈七爷,发出一声惨叫,身躯倒飞而起,向堂上飞掼。灯火摇摇,人影电射而入。
“公子……爷……”小孤酸楚地尖叫,接着哭了个哀哀欲绝。
逍遥公子手中有一把刀,站在小孤面前,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虎目中的冷电像万千利镞。
小孤浑身血污,衣裙凌落,他感到心中大痛,也愤怒如狂。
但他忍住冲动,脸上涌现反常的温柔。
“小孤,我……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他失去往常的潇洒和玩世嘲世风度:“不要哭,你打起精神来,看他们受报……”
他的左手,比钢刀还要锋利,牛筋索在他的手指下,变成了腐物,一捏即碎断。
用发钗上刑的女人,大概昏了头,以为有机可乘,悄然从他身后猛扑而上,发钗先破空飞射背心,五指如钩随钗抓向他的后颈。
刀光可怖地旋转,传出飒飒刀啸和割裂骨肉的异声,急动的人影突然顿止。
女人的手齐肘而断,高耸的胸部在乳根下斜裂了一条大血缝,内脏向外挤。
“砰!”女人倒了。
“逍遥公子……”那位叫罗大嫂的人惊恐地尖叫。
“不错,是我,逍遥公子。”他将小孤放近壁根躺下:“我的侍女年纪很小,居然有人用毒刑把她糟蹋成这鬼样子,浑身溅血体无完肤。你们,已经不是人了,我实在没有心情把你们当人看。辣手仙娘,你一个方外人,实在沾污了你那一身道衣。我可以原谅你杀死我的侍女,但不能饶恕你用酷刑虐待她。”
两具尸体陈列在堂下,灯光下,可看到地面流着大量的鲜血,血腥刺鼻,惨众怵目惊心。
“乔公子,与……与我无关……”罗大嫂战抖着哀叫:“我……我也曾劝……劝桑仙娘不……不要虐……虐待你的侍女,杀人不……不过头点地……”
“小孤,是真的吗?”他柔声问。
小孤泪眼模糊,点点头。
“她是血洗孤云别墅的凶手之一吗?”
小孤摇摇头,她的神智是完全清明的。
“放了她,好吗?”
小孤又点点头。
“丢下你的剑和百宝囊,你走吧!”他向罗大嫂挥手,目光转落在负责上刑的另一个女人身上。
那女人正悄悄地,令人难觉地向内堂门挪动,被他慑人心魄的目光所吸住,骇然一震,猛地飞跃而起。
他哼了一声,左手一挥。
噗一声轻响,铁莲子击破了女人的后脑。
“砰匍……”女人重重地摔倒在内堂口,手本能地乱抓,把门帘抓毁掉落,覆盖在身上成了裹尸布。
罗大嫂魂飞魄散,发疯似的冲出厅外去了。
剩下两个活人:姓魏的与辣手仙娘。
蓦地阴风乍起,灯火摇摇,辣手仙娘的身影,突然徐徐隐没,空间里流动着淡淡的尸臭,黑气袅袅如雾如烟,门窗摇摇簌簌振动。
两道黑气,向逍遥公子卷去。
响起一声沉叱,恍若石洞里响起一声焦雷。
一道熠熠白虹,陡然八方分张。是刀光,怪的是灯光变暗,刀光反而比刚才灯光明亮时更眩目,更明亮,真像一道眩目的迸射电光,闪烁出刺目的光华。
风雷声殷殷,灯光终于突然熄灭。
“啊……”惨号声传出,黑暗中显得特别刺耳,是女人的惨号。“噢……”是姓魏的濒死呻吟。
天快亮了,早起的人已经起来干活。
逍遥公子抱着小孤,沿大街不徐不疾地向隆兴寺走。五更三点街栅开启,夜禁终止,这时不宜飞檐走壁,以免引起早起的人疑神疑鬼,所以他大大方方越街穿巷而走。
“公子爷,小孤自始至终,没哼叫一声,没说出半个字。”小孤在他怀里诉说:“可……可是,现……现在好像有点痛了。”
“傻丫头,现在你服了药,你的抵抗意识已经消失了,当然感到痛啦!不过不要紧,不久就会痛楚消失的,相信我的灵丹妙药,没错。”他的心情开朗了,说的话既温柔又安详。
“小孤依照公子爷所传授,生死关头,不要介意生死,书尸心神调和呼吸,进入物我两忘境界,果然忘了痛苦,忘了他们是我毁家灭门的仇人,忘了他们的鞭打、针扎、指掌的打击。公子爷,我……”
“现在,你可以哭了。”他柔声讯:“你只是一个小女孩,经历生死关头,真该哭的。”
“小孤不哭……”
“别说傻话,该哭的时候一定要哭,这样,你才不会成为一个性情难测的怪物。唔!后面有人追来了。”
“是裴老前辈吧?”
“不是,他已经自己走了,他的事忙着呢!这老怪杰一生惯会戏弄别人,追踪别人,想不到这次被人追蹑了半个月之久而毫无所觉,几乎送掉老命,真够他受的人,善后的事他能不忙碌?唔!不止一个人。”
街上已经有早起的人行走,不止一个人平常得很。
“公子爷,他们……”
“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人。”他语气一冷:“除非他们不是冲我们而来,不然结果只有一个。”
“小孤会妨碍公子爷……”
“不许你说这种话。”
“只是……”
“目前你唯一可做的事是闭上嘴,天掉下来有我去顶,听话。”
“小孤听话。”
“那就好。他们迫不及待了,很好。”
他们正通过一条不大不小的街,右面是一家大宅,宅前有颇为广阔的广场,是作为停车驻马的地方。
五个人,一涌而至。
他从容不迫,将小孤放在街心躺下,一声刀吟,狭锋单刀出鞘。
五个人,四男一女,分五方围住了他,两剑、一刀、一鞭、一齐眉棍,四短一长气氛一紧。
“那一个狗养的杂种,敢向我逍遥公子递刀出剑,我一定把他乱刀在这里分尸。”他粗野地咒骂:“要让一个狗杂种全尸,算我逍遥公子栽了。”
刀尖指向前面两丈外,那位绰齐眉棍正准备扑上的大汉。
齐眉棍是镔铁打磨的,重量足有四十二斤,可知大汉的膂力真有千斤,神力惊人。
刀尖指处,似乎刀前迸射出闪烁的光华,无形的刀气激汤清晨的气流,像是阴风乍起。
大汉远在两丈外,竟然气慑地急退了两步,似被刀气和奇异的刀光所撼动,心中发虚而乱了马步。
他像一尊天神,徐徐转身,刀徐徐随身右移,气势磅礴,全身似乎涌起阵阵寒涛险浪,接近的人必定毛发森立,心底生寒。
“我等你们送死!”他直撼心脉的语音,具有令人心向下沉的威力。
右面,是个使霸王鞭的人,也是重兵刃。
这位仁兄打一冷战,似乎觉得刀已经伸来了,心中一处,也退了两步。
脚步声急促,六合潜龙出现在一旁。逍遥公子以为这老怪杰走了,其实老怪杰一直就暗跟在后面。
“哈哈!你们这些混蛋死囚,本来都该死,但在大街上被分尸剁来喂狗,这附近的街坊岂不祸事上身?”六合潜龙轻拂着短手杖怪笑:“我老人家不如做做好事,抽掉你们的筋,像赶狗一样赶你们走,免得你们枉送性命。”
“老狗胡说八道,你是谁?”使刀的大汉厉声问,距六合潜龙最近,随时皆可能扑上挥刀。“老夫姓裴,哈哈!应该有人认识我这条龙。”“你……你是乔小辈的朋友?”
“也是也不是。不过,他帮我老人家,一口气宰掉了好几个魔崽子,其中有流星剑黄一鸿、毒手天狼等等。那些人好可怜,都是一招送命的。你们,我给你们打赌。”
“赌什么?”
“赌你们每个人,只能接下他半刀,一刀必定杀你们一个。你快活一刀的刀法很不错,最多只能挨上他一刀,够你快活的了。”
“半刀。”逍遥公子叫:“半刀杀不死他,我逍遥公子拍拍手退出江湖,我说话算数。准备,我进招了。”
五个人不约而同,五面一分溜之大吉。
逍遥公子的威望,一天比一天高涨,小孤救回之后,威望达到最高峰,一整天,不再有人前来骚扰,二君一王的人,似乎不敢再派来讨野火了。
只有一个夏姑娘,前来慰问治疗伤势的小孤。
小孤对这位美如天仙风华绝代的女郎,一直就怀有敌意,但不得不假以词色,毕竟人家是怀着善意的祝福而来,岂能不保持表面上的礼貌?
近午时分,车夫卓勇风尘仆仆返店。
五路财神荆东主高兴得上了天,心中不住念菩萨慈悲,因为逍遥公子派甘锋到店堂结账,要立即动身南下。至少,店中不会发生心惊胆跳的打杀,不必派人收拾遗留的无人收殓死尸了。
午后动身,实在有点反常。好在他的绰号叫逍遥公子,讲究逍遥自在不管拘束,爱走就走,爱留就留。
车马出了南关,过了广济桥,车辚辚马萧萧,沿官道向南又向南。
小孤躺在车上,逍遥公子则乘马小驰,跟踪的人老远便可看清他的身影面貌,不会是假的逍遥公子。
真定到栾城是一程,看来,今晚不可能赶上入城投宿,必须在中途落店了。
跟踪的人,直跟到卅里外,这才目送车马去远,兴匆匆打道回城。
逍遥公子放弃夺宝的消息,很快地传遍全城。
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辣手仙娘掳走侍女小孤的消息,由于小孤受伤不轻,逍遥公子才放弃夺宝之举,离开是非场一走了之。
傍晚时分,五福老店那些神秘的旅客,包括夏姑娘在内,突然悄悄地离店,但并没退掉房间,可能是上街逛夜市去了。
店东五路财神是老江湖,他知道这些人当然不会是上街逛夜市,而是暴风雨来了。
风雨确是来了,午后不久便满天阴霾,按着雷电交加。下了一场暴雨。按着停了一个时辰,竟然又间歇地下起雨来,与一般的暴雨不终朝完全不同,这种大雷雨之后再连续下雨的现象是很少见的,只能归诸于时令不正,夏行春令,要有人祸天灾了。
——山驿在南门大街的西首,规模甚大,仅宾馆就有三座之多,接待因公往来的官吏应付裕如。另有数十间连栋房舍,招待一般的小吏、差役、丁夫,与官舍隔离,待遇不一样。
这是官驿,不接纳私客;有来头的例外。
傍晚时分,——山驿闹哄哄。今天过往的官差很多,驿丞和百十名驿丁忙得不可开交,马上厩车进棚,官员们的随从吵吵闹闹,真够瞧的。
从京都南下的官吏公差最多,男女老少进进出出。三位退职的知县,是同一时辰到达的。三个知县:山东博平的阎知县阎忠、湖广应山县的颜知县颜耿文、山西介休县的严知县严秉廉。
三人的姓,音同字不同。
当然,只有驿丞和几个经办人,知道这些退职知县的底细,把他们当作第三等人,全部安置在第三等官舍内。
公文上本来就记载得清清楚楚,获罪滚蛋的知县,只能获得三等待遇,而非全部享受免费招待的。
阎知县的随从最多,男女共有卅六名。
颜知县最少,一妻一子,一仆一婢,还有两个雇来的脚夫。一辆车,是从保定府雇的,只送他们到河南的彰德府,所以须在彰德府另雇车辆,走完其余的返乡旅程,一站一站雇人就道,相当麻烦。做官的有幸有不幸,阎知县是最幸运的一个。
直忙至二更初,驿站才人声渐稀。
驿丞姓侯,是个在官场中小有名气的人,——山驿是一等大驿,往来的公卿大吏甚多,对这位侯驿丞自然有些印象。
别小看了一个起码官驿丞,官品与巡检相等,但地位相当特殊。比方说,知府大人召见,侯驿丞不但有座位,而且颇受礼遇呢。
天下每一座驿站,包括马驿、水驿、混合马步驿,都是一处特务活动中心,有些驿站甚至直接受特务机关厂、卫遥控,直接保护那些上京告变的人(告变以告纠众造反为特别优先)。
所以过往的大官小官,即使嫌招待不周,最好忍气吞声,别得罪这些驿丞。有明一代,的确有些大官小官,因为一怒之下揍了驿丞,而落得丢官撤职查办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