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1)
大辛庄在城南郊十余里外的柳条沟西岸,柳条沟其实是一条小河流。
江湖朋友对这座庄,多少有些敬鬼神而远之的感觉,霸王辛大风为人凶暴、残忍、悍野、目无余子,连五大门派的掌门人,也不在他的眼下。他的绰号称霸王,所以江湖朋友将他的庄子称为霸王庄,有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大辛庄的本来庄名。
十余里说近不近,因为大白天不能在官道上飞赶。
两人都是衣着丽都的英俊年轻人,书生和公子,怎能在旅客络绎于途的大道上,用浪人亡命的轻功脚程赶路?
过了五里亭,还有一半路。
“有人跟踪。”朱黛突然说。
“共有三批人,有两个驮夫打扮的仁兄,已赶到前面去了。”逍遥公子并没回头,抬头瞥了大太阳一眼:“可能是二君一王的人。”
“乔兄,你似乎有点耽心。”
“是的。”
“为何?”
“也许,霸王辛与二君一王有交情。”
“二君一王在霸王庄的势力范围内准备作案,霸王辛口中不说,心中那能没有芥蒂?即使以往有交情,现在也情断义绝啦!你大可放心。”
“但愿我能放心。哦!朱姑娘,恕我冒昧,问不该问的问题。”
“你的问题是……”
“你和令师兄师姐,也是为阎知县而来的?”
“途经真定,适逢其会而已。据我所知,点翠公子与品花公子,才是专程为此而来的,事先并不知道二君一王也率众赶来,所以感到不安,三官庙之会,本来是两公子约定好了的商谈处所,也约了一些贪心的人前往洽商,没想到碰上你不期而至,落得灰头土脸栽得好惨。”
“姑娘与令师侄许菡姑娘,也是应约而往的?”
“当然不是,我们只想侦查他们的意图与实力。这一来,家师姐放心了,两公子浪得虚名,其他的贪心鬼不成气候。唔!乔兄,你说的驮夫,可是这两个?”
路右的大榆树下,两个风霜满脸的中年穷驮夫,坐在树下乘凉,腰带上插着赶驮马的皮鞭,却没有驮马。
“对,就是他们。”逍遥公子说:“咱们小心了,前面可能有警,他们等不及,要有所举动了。”
“他们最好不要有所举动,哼!”朱黛的凤目中杀机愁涌:“那将是他们最大的不幸。”
行尸是最凶残的凶魔,名列天下三尸;炼魂孟婆绰号称炼魂,神憎鬼厌的名枭婆老杀星;朱黛有这两个凶名昭着的师兄师姐,她自己就算是好人,也好不到那儿去,动杀机该是正常的反应。
逍遥公子非常熟悉这种反应,这是江湖猎食者的一种后天培养出来的本能。即便是一个自命侠义的江湖行道者,面对凶险时,也会生出这种本能。这种本能与所谓道义、法理、世情,完全背道而驰。
其目的只有一个:杀掉对方以便保护自己的权益。换句话说:这是弱肉强食的兽性 本能逍遥公子也不是好人,不是所谓侠义道正道人士,所以见怪不怪,对朱黛的反应甚至深有同感,认为是合理的正常反应。
参予真定罪案的人,都不是正道人士,包括逍遥公子在内,全是黑道、邪道、魔道的枭霸,没有道义好讲的江湖猎食者,不择手段追逐名利的一丘之貂。
官道又直又宽,足以容纳四辆双头马车相错而行,路两旁绿树成荫,行道树非榆即柳,所以步行的旅客,皆走在路两侧以避炎阳。
距两驮夫歇脚的大树不足十步,两驮夫谈笑自若,并没向他们两人注目,似乎毫不留意这两位衣着丽都,轻摇着摺扇徙步在官道走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身后没带有书懂随从,已经够引人议论了,再在大太阳下徒步走在官道上,更透着古怪,要不是穷骚包冒充少爷公子,就是不幸遭到祸事的落难士子秀才,应该引人注意评头评足的。
两驮夫不以为意,反而暴露了身份。
逍遥公子哼了一声,突然止步。
朱黛及时停步,眼中有困惑。
“乔兄,怎么啦?”她瞥了两驮夫一眼,目光回头逍遥公子脸上:“你打算找他们?”
“我的绰号称逍遥,逍遥自在的意思。”逍遥公子中气充沛的语音清晰震耳:“所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逍遥自在。”
“你是说……”
“我不会主动找人生事,要生事必定给对方有充分的挑衅理由。你瞧,有人设了圈套,等咱们将脖子往里伸,以便把咱们吊起来宰割。”
“圈套?”朱黛傻傻地抬头,目光在头顶的枝杆间搜索:“在那儿?不可能吧!”
“圈套不一定安在树上成高处,圈套也并不表示是吊人索。”
“那……”
“你再往前走两步,地面浮尘下将弹起三只小包成五只小包,小包弹起的高度将在你的肩以上头顶以下,而且会爆散开来,里面要不是毒物或迷药,必定是小型的歹毒利器。”
“真的呀?”朱黛低头用目光在浮尘中搜寻。
路上有不少旅客留下的脚印,也有牲口的足迹,似乎浮尘厚有两三寸,人没下雨浮尘愈积愈厚,看不出异状,更看不到埋藏的异物。
“他们有时间赶到前面来埋设,埋设的人是行家,但守侯的人却是外行。不破坏路面的各种足迹,从侧方插入安装,再加上足迹掩护,相当高明。引发的机簧就在你前面两尺左右的浮尘下,是颇为巧妙的几块踏板,不管你怎么走,一定会踏中其中的一块;踏中一块就够了。”
朱黛突然向上飞升,升至两丈高摘下一段树枝飘然下降,挫身贴地一拂。
像是刮起一阵阴风,树枝所经处尘埃浏扬。
两个驮夫吃了一惊,蓦地向外飞窜,三两起落便已远出三五十步外,兔子似的窜入长满高梁的田野,形影俱消,速度相当惊人。
浮尘下,共出现五块尺长三寸宽的踏板,韧木削的簧片弹力佳而十分灵敏,坚韧的小麻索带动置于簧片上的五只小包。包用黄明胶特制的,系索弹升时爆断,胶包爆裂,爆出廿余枚猝毒的牛毛针。
五块踏板,经过的人绝对可以踏中任何一块,决难幸免,非踏中不可。
“乔兄,你该追的。”朱黛悻悻地说。
“追不上了,朱姑娘。”逍遥公子摇头苦笑:“一着失算,输了这盘棋。我以为他们奸谋败露。必定铤而走险行凶的,没料到他们反而突然逃走,追之不及了。”
“那得怪你呀!”朱黛用树枝毁去所有的器物,妩媚地白了他一眼。
“怪我?”他一愣,被那妩媚的情意难测眼波愣住了,只感到心脉急跳了几下。
“你的声威,把他们震住了。二君一王无奈你何,三公子的两公子灰头土脸,奸谋败露,他们敢不逃走任你宰割?”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可以断定的是,这两个假驮夫,都是功臻化境的高手,急急逃走的原因,决不是因为我逍遥公子的声威如何惊人。”他一面举步前行,一面解释一面沉思。
在没想出可能结论之前,他不能信口胡说,所解释的话当然没有肯定的结论,只有可疑的征候。
危险过去之后,人的精神随即松懈,是必然的现象,警觉心这时最为薄弱。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乔兄。”
“一时难以估料,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
“诱饵。”他终于说出结论,突然皱着鼻子嗅了几下:“圈套中的圈套,陷阱中的陷阱。江湖上有一个机诈阴险的削器名家,最善用连环套坑人……嗯……不对,朱姑娘……我们中了连环套……”
砰一声大震,他摔倒在肮脏的尘土里。
朱黛的手,刚探入腰间的精巧荷包,可是,没能取出荷包内的防毒防迷药物,人向前一栽,也倒了。
“老天!是……是松筋弛骨的……的药物,我……我不能动了……”他爬伏在尘土里叫嚷。
“是搜魂妖神李尚先的如……如意浮香……”朱黛尖叫:“天啊!我……我不能落在这老淫妖手中,不……不能……”
搜魂妖神!他想起了在北关大街,被他制住的大汉,大汉招出小孤失踪的消息,是从搜魂妖神的爪牙口中探听出来的。那么,搜魂妖神在这里布置连环套诱擒,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这家伙怎么与天机子妖道联手合作坑人了?”他绝望地说。
天机子老道,正是他所知道的,善用连环套坑人的削器名家,一个令人心惊胆跳的蛇——型恶道。
“希望我师姐派人来接我……”朱黛惊恐地叫。
官道后面,两个跟踪的村夫,正飞步而来。田野尽头有荒野,荒野中杂树野草丛生。天下汹汹,活不下去的人为了活命,只好离家别井。潜逃至外地苟延残喘。或且干脆铤 而走险。
因此真定府虽然是中枢的大埠,近太行山一带的田地,因人丁凋零而荒芜了一半,有些村落只有老弱妇孺留下忍饥受寒。
荒野是藏污纳垢,也是藏龙伏虎的地方,在一些近山的无限荒野里,甚至成了强盗窝。
两个驮夫站在荒野的树丛前,挡住了两个村夫打扮的人,气氛一紧。
“没有什么好谈的。”那位留了八字胡的驮夫语气坚决:“吴某不知道你郑老兄是老几,更不知道你郑老兄在沧海君面前有多少份量,怎知道你能否代表沧海君承担多重多大的承诺?你们要姓乔的,咱们也要,人落在咱们手中,当仁不让,这是比青天白日还要明白的事,你老兄说什么也吓唬不了我们。”
“所以,你两位最好见机转回去。”另一名驮夫阴笑:“回去把二君一王请来,或许能相互商量出双方都有利的办法解决。”
“看来,你们的确没将二君一王放在眼下了。”打交道的村夫郑兄的口气充满威胁。
“哈哈!你郑老兄的话真好笑。”扮驮夫的吴某傲然怪笑:“二君一王固然很不得了,但还算不了什么人物。如果咱们害怕,就不会到真定府火中取栗啦!你说是不是?”
“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另一驮夫更露骨地表示轻视二君一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然有打虎的能耐,不然岂不是白送死?不客气地说,二君一王只能装腔作势,吓唬一些初出道的三流小人物,欺负一些不成气候的混混,在天下高手如云的江湖道上,二君一王还不配称风云人物。算了吧!郑老兄,赶快走,还来得及,可不要等敝长上改转主意,你们可就走不了啦!”
“好吧!咱们走,请把贵长上的名号赐告,咱们也好在敝长上面前交代。”村夫郑兄让步了。
“贵上一来就知道了,哈哈!后会有期。”
“休走……”
两驮夫倒飞两丈,疾冲入林,三两闪便失去踪迹,但听远处草木摇摇声,逐渐去远。
两村夫不敢穷追,恨恨地转身往回走。
“陈兄,这些人到底是何来路,可有些印象?”郑兄一面走,一面向同伴问。
“可能……可能是原先潜藏在张家大院的人。”陈兄有点不安地说。
“行尸?”
“可能的。”
“行尸的人,恐怕不会如此好说话,三句话不对劲就动手杀人,而这位姓吴的并不怎么凶恶。”
“因为他知道他们两个人,对付不了你我的绝技,他们心虚撤走,就是最好的证明。哼!咱们真该一开始就动手,把他们毙了再追带走乔小辈的人……”
一阵阴笑声从右方的草丛中传出,两人倏然左右一分戒备。
草声簌簌,突然飞起一道青影。
“什么人?”郑兄沉叱,手一抄,衣内暗藏的匕首在手,在炎阳下反射出冷森森的寒芒。
看了青影现身的身法,便知来了强敌,所以及时撤出兵刃,严防意外。
青影远在五丈外,先是一鹤冲霄,接着鹞子翻身凌空前翻腾,最后鹰回千仞,终止是平沙落雁,点尘不惊落在两人面前丈二左右。
四丈左右,用了四种轻功身法,委实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不可能的事,已超出人的体能极限。
起跃处虽说地势稍高,但高得有限,人毕竟不是鸟,怎么可能把鸟的飞翔绝技练得如此神奥!
人影显现,两人更惊了。
是一个褐黑脸膛,像貌奇丑的村妇,青衣布裙,髻已呈现灰色,年纪不小了。
“你们到底具有些什么绝技呀?”老村妇用刺耳的怪嗓音问。
郑兄一惊,眼神一动。
老村妇说话时,露出洁白细致的整齐贝齿。
“原来你是五福客栈……”郑兄恍然说。
可是,说的话不得不中断。
老村妇突起发难,一闪即至,一双大袖突然分张,一无动气二无罡风,就这样分取两人的胸腹。
两人的反应十分敏捷,只是估错了老村妇的武功修为,不约而同沉叱一声,两把匕首毫不迟疑地拂向拍来的大袖,劲气突然迸发,凛例的刀气扑面生寒。
袖里住了匕首,锋利的匕首竟然割裂不了普通的粗布袖,像是扎在绵丝上,毫无着力处。
变化快极,接触有如电光石火。
纤纤玉手就在这刹那间吐出袖口,能看清的人恐怕没有几个,十个玉指像是十只怪玉钩,似乎每一个指头都可以任意各自行动。
动得好侠,两个村夫当然无法看清,即使看清,也无法向人叙说所遭遇的可怖经历了。
青影冉冉消失在草丛中,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个村夫仰躺在草中,胸口心房位置出现两个洞,行家一看便知,是被两个比刀尖更坚硬的钝头小型棒状物,快速地插入透过心房,一下子就完了。
当然,只有行家中的行家,才能判定这钝头小型棒状物,其实是两个手指。至于手指是男人或女人的,恐怕行家中的行家也分辨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