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2)
“你怎么啦?”小孤不胜诧异:“你像个送葬的,更像一头落水的小猫。”
“我一定要见逍遥公子。”她硬着头皮说,她知道自己的嗓音走了样,变得怪怪的,不像是她的声音。
“你一个人?”
“是的。”
“你的来意……”
“昨晚甘爷夫妇答应了的。”
“好吧!随我来。”
“谢谢。”
逍遥公子仍在进食,样子好可怕。似乎,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食物。
其实逍遥公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可怕,脸上有平和的笑意。
当然,人进食时,样子的确很难看,一万个人中,找不出一个进食时令人产生美感的人。
她的心境让她觉得逍遥公子可怕,甚至任何事物都十分可怕。感觉中,她的心快要跳出口腔了,胃抽动得难受,身躯抖得更厉害了。
“请进。镇定些,张姑娘,我的菜肴不是人肉做的。”逍遥公子向她笑笑说:“没有害怕的必要。你是客人,作客期间你是安全的,除非你自己故意制造不安全的情势,我是一个好客的主人。”
她觉得咽喉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话来,木然地迈步入房,脚沉重得迈步困难吃力“请坐。”逍遥公子食毕离座,在壁下的环椅主位前伸手肃客就客座。
中间隔着茶几,她脱力地坐下,再不坐,她真要支撑不住倒下了。
“昨晚姑娘与令兄来过,在下就寝了,未能接待,十分抱歉。”逍遥公子见对方一直不开口,只好尽主人之谊找话说。
“我不……不得不来。”她总算能把话说出了。
“以令兄黑衫客的名头、声望、履历来说,在下该算是后进,贤兄妹造访赐教,在下不胜荣幸。”
“昨晚我……我兄妹鲁……鲁莽了些。”
“咱们道上的朋友,都是夜间活动的特殊族类。贤兄妹昨晚夤夜前来,乃是极为正常的事。张姑娘的来意……”
“我希望与公子谈谈,单独的谈。”她努力克制不安的情绪,说话恢复逐渐正常了。她的目光,落在一旁虎视耽耽的小孤身上。
“婢仆前无秘密。”逍遥公子委婉地拒绝:“小孤是我的亲信,有什么话姑娘尽管说。”
“这……”她的脸色更苍白了。
“你有难言之隐?”
“小妹妹……”她向小孤用恳求的声调说:“可否请……请回避一下?谢谢你。”
小孤表面上心硬如铁,手上手下都不饶人,其实内心并不真的硬冷。由于张姑娘神色凄惶,态度也客气,小丫头油然生出同情心,不等逍遥公子示意,淡淡一笑向门外走,在门口转头再瞥了张姑娘一眼,默默地走了。
“张姑娘,你面对的不是一头吃人的老虎。”逍遥公子惑然说:“你到底有何见教?要谈些什么?”
“我……”她觉得心脏要停止跳动了,身上在冒冷汗,咽喉卡得更紧了。
“谈阎知县的事?”逍遥公子单刀直入。
“是……是的。”
“你打算……”
“和……和你谈……谈条件……”
“谈条件?”逍遥公子一愣。
她从腰间的荷包内,掏出一张银票,用抖索的手展开在茶几上。
是宝泉局的官票,河南府宝泉局开出的,天下各地宝泉局皆可十足兑换,不抽厘金,折色银与出票款已先付的官票。
面额是一千五百两纹银,算是高额官票了。
“家兄虽然是邪道人物。”她的情绪逐渐稳定,可以面对事实了:“但从不做丧心病狂的事,不滥取不义之财。这是我家仅有的财产,在公子爷来说当然不屑一顾,但我兄妹已是罄其所有了。”
“张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逍遥公子一头雾水,不胜迷惑。
“另一样……另一……”
“什么另一样?”
“我。”她勇敢地说,但原本苍白泛青的脸,突然出现奇怪的红潮。
“你?”逍遥公子更糊涂了。
“公子爷不向颜知县下手,请收下这张银票。公子爷如果肯鼎力保全颜知县,颜知县所有的财物都是公子爷的,外加这张银票,和我。”
“咦!你的意思……”
“为奴为婢为侍,我甘心情愿跟你一辈子。”
逍遥公子剑眉深锁,虎目神光炯炯,逼视着这位提出过份要求的美丽女英雄。
所有的人聚会真定城,除了他是适逢其会之外,都是为抢劫阎知县而来。
阎知县是所谓赃官,被革职的赃官。
而这位张姑娘,却为了保全赃官,提出这种痛苦的条件,为了什么?
“一生一世,我都感激你的恩德。”张姑娘一字一吐,脸上的红潮已退,重新恢复苍白。
“张姑娘,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事吗?”逍遥公子神色凛然,一字一吐。
“我知道我做的事,我等你的回答。”
“我要知道为什么。”
“请不要问。”
“这……”
“我知道公子爷是花花公子,我知道我今后的处境和结局,我决不会后悔,绝无怨尤。”
“我的天!我的口碑这么坏?”
“我不介意,是我命该如此。”
“我一定要知道原因。”他坚决地说。
“抱歉,我不会说。”
“令兄怎么说?”
“家兄已是走投无路,他同意我的作法。”
“不说明原因,我不能答应你。日下真定城内城外群魔乱舞,目标全在阎知县,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而且,我的身份地位、名号声誉、为人道义、财富声势,都不许可我这么做,我岂能冒大不韪保护一个可恶的众矢之的?”
“公子爷……”
“不要说了。”他沉声说。
“你……”
“我不能答应你。”
“我只好走最后一倏路了。”张姑娘拾起银票离座,挺起胸膛向外走,在房门口止步回身,脸上有漠然的神情:“我们在院子里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从屋顶向下跳的人,是金笔秀士敖世纶。
院对面的墙根下,站着一个獐头鼠目、留了八字灰胡的糟老头,右手支着一根四尺长铁手杖,鼠眼阴冷的光芒闪烁,不住盯视着夏姑娘的房门。
金笔秀士是从夏姑娘的房顶跳下的,大白天飞檐走壁在屋顶走动惊世骇俗,这位侠义门人未免太过招摇,肆无忌惮。
房内的夏姑娘误以为是逍遥公子来了,其实不是。
糟老头吃了一惊,眼神一动。
“阁下。”金笔秀士伸手,用食指向糟老头钩动,表示要糟老头离开墙脚走过来,神情相当轻蔑。
“年轻人,你叫我?”糟老头怒声问,眼中冷电炽盛,冒火了。
糟老头手中的铁手杖相当沉重,不可能隐瞒练武人的身份,何况糟老头根本不想隐瞒。
“不错。”金笔秀士冷冷一笑。
“老夫认识你吗?”
“你应该认识我金笔秀士的。”
“老夫为何该认识你?”
“因为你本来就认识我,知道我正打算要严狗官的命,两你却是严狗官的保镖之一,先期前来真定潜伏探道的狗腿子,这几天早该打听出我金笔秀士为何而来了,何必反穿皮袄装佯?”
“老夫根本就没把你金笔秀士当作一回事,只留意其他可能有威胁的人。这家店共有五个劲敌,其中没有你,你还不配。”
“你生死一杖侯五常吹起年来了,反常啦!来吧!松松老筋骨,在下要打发你滚蛋。你的杖,我的笔,一长一短,一强一险,正好各擅胜场,优劣互见,看谁是真正的胜家。”
双方相距不足五尺,杖一举便可击中要害。而金笔秀士的金笔仍在囊中,垂右手背着左手,一派满不在乎的懒散劲,不像是面对强敌,倒像是和老朋友半途相遇,高兴地 驻足话旧。坐死一杖口气虽硬,其实心中发虚,竟然不敢突起发难袭击。
“你根本不值得老夫计较,只有你老爹妙笔生花,才配与老夫打交道。”生死一枚阴阴一笑,反而将手杖挟在胁下:“老夫替严知县保镖,是堂堂正正的活计,虽则老夫不是白道人士,但并不能禁止白道以外人士保镖。你敖家是侠义名门,老夫不信你敢冒大不韪,抛开武林道义,扮强盗或黑道人公然向保镖挑战寻衅。赶快滚蛋吧!年轻人,这不是你侠义门人该来的地方。”
姜是老的辣,一顿锋利的话把金笔秀士套住了。
“哈哈!在下知道你奸猾过人,诡计多端,以为你真的聪明机警,岂知仍是老笨驴一个。”
“什么?你……”
“你想想看,在下为何公然现身?”
“你想激老夫……”
“在下公然叫破你的身份,你还能在这里鬼混吗?哈哈!在下用得着用金笔戳穿你这名狗的心坎?”
“你……”
房门开处,纵出一身碧蓝的夏姑娘。
“好哇!狗官的保镖混到这里来了,正好乘机拔除。”夏姑娘娇叫,人到、声到、剑到。
生死一杖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迎面一杖点出,势沉力猛有如电耀霆击,挟忿出手凌厉万分,轻灵的剑真不敢与杖接触,接触势将折断。
碧蓝的猛扑身影在杖尖前消失、重现,反俯生死一杖的左侧背,像是鬼魅幻现,闪动太快了。剑光如匹练,剑气及体。生死一杖经验老到,人影在杖尖前消失便知不妙,杖向下一沉,杖尖着地,人飞腾而起,借刀向前飞翻,间不容发地避开一剑穿胁的厄运。两空翻上升两丈余,登上了瓦面。
“你们最好放手,不然死路一条。”生死一杖在瓦面上阴森森地说:“老夫只是一个跑腿的,主事的人一个指头,也可要你们死一百次,后会有期。”
夏姑娘一击落空,确是有点心中懔懔,但于心不甘,猛地飞跃而起。
但生死一杖的“后会有期”四字末出口之前,身形已向另一座屋顶电掠而走,势若星跳丸掷。等姑娘升上瓦面,生死一杖已远在第三座屋顶上了。
“追不上了,姑娘。”下面的金笔秀士笑笑说。
夏姑娘飘落的身法,轻灵妙曼极为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