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三的时候,我有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关义和章军。我们仨同一个村,又一起从初中升到高中,在学校里,我们形影不离,处得像亲兄弟一样,大家都戏称我们为现代版的“刘、关、章”。
我和关义家境都不好,而章军家里日子虽然好过点,但不幸的是他摊上了个非常苛刻的继母,所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想的是如何自己去赚点钱。
那年冬天,家乡的龙湖被人开发了养螃蟹。有的人在湖坝边张网,偶尔也能捕到从围栏里爬出的螃蟹。当时,这种淡水养殖的螃蟹能卖很高的价钱,三两以上的能卖到一百八十元左右一斤,这对我们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
寒假的一天,我约了关义和章军,做了条地笼(一种捕蟹的专用工具)偷偷放进了湖里。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台风,一起风,水温变化,螃蟹就会逆流而上,四处活动,围网根本挡不住。但我们也知道,起风时,水涨得厉害,也是下湖的人最危险的时候。但为了赚点钱,我们决定铤而走险。
夜里十二点多,终于起风了。我们避开坝上的治安队,悄悄下了湖。当我们摸到地笼的时候,都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天啊,太幸运了,地笼里全是张牙舞爪的螃蟹。我们将地笼的头拎起来,将尾部的结松开,将螃蟹全部倒进早已备好的网兜里。在水里还觉察不出,但上了岸,我们知道这回发财了,用手一掂,足有三十多斤。
当我们扛着皮裤,一身是水,拎着袋子摸回村里时,被人撞见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决定,将螃蟹放进章军单独居住的小屋。回到家里,我刚睡下,家里的大黄叫了,门前也想起了剧烈的敲门声。父亲打开门,果然不出我所料,治安队的胡老四带着几个人找上了门。胡老四说:“听人举报,你下湖偷了螃蟹。”我当然不承认,但胡老四不依不饶,很快又有人将关义带了过来。关义进门就说:“我们是下了湖,可是我们在围栏外捕的螃蟹,那是公湖,又不犯法。”胡老四说:“如果你捕的是鱼,我们不管;但只要是螃蟹,不管是围栏内外,那都是开发公司的。”我知道,胡老四这帮混混将螃蟹拿去也决不会上交,分明就是在敲诈我们。可父亲胆小怕事,又想到我不顾死活地深夜下湖,气得揪着我的耳朵让我将螃蟹交出去。胡老四承诺,只要我们交出螃蟹,他们不报告学校,也不将我们移交派出所。在双重压力下,我和关义对视了一眼,决定将螃蟹交出去,纵然我们是那样的舍不得。
来到章军的小屋前,远远望去,屋里的灯还亮着,听到狗叫声,章军的灯突然拉灭了。
一到门口,治安队的人便粗暴地敲起门来,可里面没有人应声。胡老四示意我上前喊门,我敲门说:“章军,是我,开门!”章军将门开了条缝,我挤了进去,用背挡着随后而入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手里的一把刀夺下,藏进了被子里。
见章军不肯交出螃蟹,胡老四威胁要将此事告诉章军的继母,章军妥协了,因为章军为了父亲,从来不敢得罪继母。
众目睽睽之下,章军从水桶里拎出那一网兜螃蟹。螃蟹在袋里咕咕地叫着,吐了一层的泡沫。关义心痛地接过螃蟹,将他递给胡老四。看到这么多的螃蟹,胡老四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随即他又恶狠狠地问:“就这些?”章军腾地站起来,握紧拳头说道:“就这些,你不要得理不饶人,闹大了,谁也没有好处。”胡老四笑笑:“算你们识抬举!”
治安队走后,我们三个傻坐在屋里,谁也不说话。最后,关义说:“老子恨不得劈了他们!”章军也一脸黯然。我劝他俩:“别想不开了,可能我们都没有发财的命。快天亮了,休息吧!”
第二天下午,我和关义去找章军,章军人不在。门是虚掩的,我们推开门进去小坐了一会儿,等我们回去时,关义突然大叫道:“老大,你看!”顺着他指的方向,我发现一直跟在后面的大黄嘴里居然叼着一只螃蟹。不用说,这只螃蟹是从章军的屋里叼出来的,章军屋里怎么会有螃蟹?关义的脸气得通红,说道:“老大,我们被章军玩了,他私藏了螃蟹。”我愣了一下,说:“这螃蟹会不会是从昨晚的袋子里爬出来的?”关义说:“不会的,昨晚将网兜给胡老四的时候,我就觉得轻了许多,考虑到螃蟹出了水一段时间,所以没多想。但我可以肯定那网兜口是扎紧的,袋子也根本没有破损。以螃蟹的习性,捆紧了,根本就不会往外爬。”听他这样一说,我也起了疑心。我俩回到了章军的小屋,在床下,我们又发现了一只缩在墙脚的大螃蟹。
为了不误会章军,我们来到了路边的小车站,一打听,有人说,一早,看到章军提着个布袋去县城了。可以肯定,章军在将螃蟹交出之前,私留了一部分。
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这么好的哥们儿,为了几只螃蟹竟干出这种对不起哥们儿的事。我和关义商量好,先让他将吞进去的钱吐出来,然后痛扁他一顿,再断交。
晚上,我在村里的小酒馆订了间房,章军到的时候,菜已经摆好,我叫了瓶白酒,给每个人斟了一杯,章军笑着说:“老大请客,有什么喜事?”我阴了一句:“我哪有什么喜事,不是昨晚才倒了霉,莫非你有喜事?”关义跟着问:“你今天去哪儿了?”章军说:“心情不好,去外面转了转。”见气氛有些尴尬,章军说:“昨晚真倒霉,让治安队给整了。”关义说:“那不叫倒霉,被自己兄弟整了那才叫倒霉!”章军迷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关义说:“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
吃了半截,我喊店老板:“我们让你加工的那两只螃蟹好了没有?”店老板说:“就好了,配点调味料就行了。”一会儿,店老板将剁成八块、摆得整整齐齐的两只螃蟹送了上来,章军问:“这螃蟹从哪儿来的?”我说:“也不知大黄从哪里叼出来的,想把它卖了,又不知卖什么价。对了,你知道现在的螃蟹是个什么价?”章军有些慌神,忙低下头说:“不清楚!”这时关义借着几杯酒,开始发作起来:“螃蟹的眼睛给我吃,我瞎了眼要补眼。”说完,他用手抠出螃蟹的眼睛,放进嘴里,咬得吱吱作响。
章军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桌上的螃蟹,一块也没有动。我望着他,心里百感交集,这么多年的朋友,居然抵挡不住钱财的诱惑。但让我跳起来,去将他狠揍一顿,我却一时下不了狠心。桌子底下,关义已经第三次踢我了。我只好借故上厕所,我希望章军跟过来,给我一个解释。果然,章军跟了过来,但他和我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我失望了。
等我再回到座位,关义已经将一根铁棍放在他右手边的茶几上。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关义肯定会发起威来,给章军一顿好打。望着章军脸上的肌肉在不断地抽搐,我知道他也不好受。
又闷头吃了一会儿,章军借故先走了。关义直抱怨我为什么不动手,说是便宜了这种小人。我说:“算了,通过这件事,认清一个人,也是好事,我相信他也不会那么坦然。”
我对关义说:“这件事别说出去了,丢人!”再以后,我们见到章军便形同陌路了。
开学的时候,班里不见了章军,听人说,他转到了一个很偏的中学去了。当年,他考上了大学,从此,我们之间消息中断。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去年,我到了广州,在一家公司做咨询。听一个老乡说,章军也在广州,而且混得不错,有一间自己的公司,已经是千万富翁了。
我没有去找他,儿时的阴影还在。可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也不知他从哪里知道了我的联系方式,约我去一家酒店吃饭。我抑制不住好奇,想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就去了。
章军果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点了一桌子菜,大家分别聊着别后的情况,但我们都回避着那件事。本来吃得很饱,哪知道,服务员最后又送上了两只蒸得通黄的螃蟹。章军说:“这是阳澄湖的大闸蟹,黄最多,味道极美,但我以为比不上我们龙湖的蟹。”话锋一转,他说:“老大,还记得十八年前的那件事吗?不错,治安队来的时候,我是私藏了几斤螃蟹,因为我继母已经说不让我读书了,如果要读,自己去挣那五百元学费。我没有办法,只好冒险偷了十来只,但我知道,这件事做得不地道,本来我们应该平分的。但为了读书,我不能少这笔钱。其实那天晚上,我很希望你们将我痛打一顿,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如果你们硬逼着我将钱拿出来,我只有弃学,外出打工。好在你和关义虽然很恼火,还是顾及我的面子,没有将这事说出来。否则哪有我的今天……”说到最后,章军端起酒杯,眼角噙着泪说:“老大,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当初对我的宽恕。”我无言,举起杯一饮而尽。
从那以后,在咨询公司的公开课上,我经常会给学员们说一句话:做人,一定要学会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