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过了一月有余,正是人间四月天的时候,芳菲落尽,繁华不再。
这天,霍家商队抵达长安城郊一处小庄子内歇脚,早有小厮快马加鞭赶回城内霍府通知。一个时辰后,小厮回报:“回老爷话,太太说一切皆已准备妥当,打发了几辆马车接老爷和公子回府。另外沈老爷听说老爷回京,下午和夫人小姐都要来拜望。”
霍严道:“我知道了,收拾东西走吧。”
霍启年幼,加上旅途劳顿早已疲惫不堪,听说沈府要来人,立马如凉水湃头,神清气爽,忙一叠声儿叫道:“快去快去,收拾东西回府!”
霍启贴身小厮茗香笑道:“公子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沈姑娘到下午才会来呢。”
霍启心思被拆穿,脸上羞红,讪讪道:“谁说我是要见她。”声音越说越小,细如蚊呐。众人都笑了,霍严也笑个不住,终究是小儿女心思啊。
离火蹲在霍启肩上,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这沈姑娘不过是尚未及笄的小丫头,就惹得霍启如此魂牵梦萦。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何许人物,竟强的过她这修炼千年的美狐?
霍府共派了三辆马车,霍严坐一辆,霍启与离火共乘一辆,余下的一辆给众家仆乘坐。离火冷眼旁观,三辆马车均饰以华盖流苏,镶金嵌玉,套着四匹毛色纯白的高头大马,华贵非常。车内宽敞舒适,描金紫檀木折枝梅花榻上铺着玫瑰红祥云锦缎,靠着秋香色金线蟒引枕,榻前紫金雕兽香炉内燃着冉冉檀香,空气中暗香浮动,很是舒爽。镂空雕花山水沉香木的茶几上一只白玉托盘,放着小巧精致的紫砂茶具,茶香四溢,一闻便知是露水泡的上好的碧螺春。另有花朵样式冰裂纹碟子,碟内盛着各式精致小点心,离火细数了数,松子穰,茯苓糕,菊花蜜冻,樱桃凝露蜜,牛乳菱粉香糕,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儿来的新奇糕点。饶是离火隐居沙漠五百年,也不免被这些色香味俱全的吃食诱惑得食指大动。想五百年前哪有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啊,朝代更替,人类对吃穿住行也越来越挑剔。这富贵之家一天的花销,不知能抵得上穷人几个月的收入。
霍启自去了沙漠之后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有时连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都难,哪里还能享受家里皇子般的待遇呢?如今回到久违已久的贵族生活,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拈起一块茯苓糕就往嘴里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碧螺春一口牛饮下去,直看得离火叹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霍启自斟自饮了一会儿,忽想起火狐这一路上也没吃什么,于是拿了一块糕点喂给离火。离火本欲拒绝,又想起自己如今是在凡人家中生活,不可让人看出端倪,于是勉强就着霍启的手吃了几口。香糯软滑的糕点刺激着味蕾,离火有种想哭的感觉。这熟悉的口感让她想起了以前娘亲常做的桂花糕。娘亲是个很聪明的狐妖,跟着宫中御厨学了不过七日尽得真传,自此便牢牢拴住了父亲的胃。
温软的舌头触到霍启指尖,一股奇怪的酥麻感自舌尖传来,离火急急转身。要不是现在被一身火红皮毛包裹着,想必她脸上早已泛起红潮了吧。
霍启感到指尖被火狐****,柔软潮湿。他笑道:“先前还不肯吃呢,现在快把我的手指头都吃下去了!”
他轻轻揉了揉离火头顶:“小馋虫!长安城内好吃的多的是,你若想吃便是一天杀一只鸡也使得的。”
离火嗔怒,从没有人敢摸她的头,把她当畜生么?张嘴咬向霍启手指,霍启忙缩手,一壁躲一壁笑:“好不知好歹!说给你吃还这么凶?咬坏了手指头看谁还敢拿给你吃的!”一人一狐就这么嬉笑打闹着到了霍府。
马车徐徐停下,早有小厮掀开帘子请:“少爷,到府了,请下车吧。”又有人搬过脚凳,霍启应了一声,抱起离火踩着脚凳下了车。
离火细细打量,只见道上车水马龙,人烟阜盛,热闹非常。面前一座美轮美奂的豪宅,朱红兽头大门,两边各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汉白玉大狮子。因是霍严回府,此刻正门大开,两边角门却不开,一大群人簇拥着当中一位盛装丽人站在门前恭候。
那丽人看起来30十多岁,保养十分得宜:粉面丹唇,一双凤眼顾盼之间流光溢彩,身穿正红色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头戴紫金飞凤玉翅宝钗,项上一条孔雀绿翡翠珠链,耳中一对珍珠嵌粉红金刚钻宝塔耳坠,腕上一双嵌宝石双龙纹金镯,脚蹬双色缎孔雀线珠绣芙蓉软底鞋,雍容华贵神采飞扬,看来是霍府当家主母。一双与霍启如出一辙的凤眼显示她就是霍启生母,只是霍启眼神清澈见底,这位霍夫人眉梢眼角稍稍上吊,凭空给一副如花丽颜增了一分凌厉,不怒自威。
看这面相,定是位难伺候的主。离火暗想,一面偷偷拿眼去看站在霍夫人旁边的一位女子。只见她身形单薄,面容柔美,神态和蔼,只是隐隐有病态,穿着打扮虽逊于主母,也是纷繁华丽:如云乌发上斜插一只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耳中一对红翡翠滴珠耳环熠熠生辉,身着月白蝶纹长裙,更显得腰身盈盈一握。手如柔荑,执一把泥金芍药花状菱纱团扇,肤若凝脂,薄施粉黛楚楚动人。气度虽不及主母雍容华贵,却也温婉贤淑,别有一番韵味,这该是霍严侧室吧。
其余几位姬妾均打扮得珠光宝气,丫鬟们也穿红着绿,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离火只觉得花团锦簇,看得人眼花缭乱。霍严这老小子果真是个色鬼,光姬妾就纳了这么多,更不知还有多少通房大丫鬟,难怪霍夫人一脸衰相。想自己的父母那可是“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情分,要是父亲敢偷腥,母亲准得拔光他的狐狸毛。有时候妖比人要专情的多哩,也不知这老色鬼的儿子以后怎样,真为那位沈姑娘担心那。
离火一面胡思乱想,霍家众人早已迎上来。霍夫人眼中欣喜之色难掩,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唇边却只余二字:“老爷……”
霍严握了握她的手,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霍夫人眼眸垂下,语气凉薄:“有什么辛不辛苦的呢?左不过是些叔伯长辈,一听说你们出了事,便等不及要来分家产,都被我打发了回去。”
霍夫人说得轻巧,“打发”二字却没那么简单,想必只有疾言厉色铁腕铁拳才能吓退那帮拜高踩低,跟红顶白的宵小之辈。霍严不由得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跟那些个小人打交道也是难为你了,是我对你不住。”
霍夫人眼中感动之色更盛,反握住丈夫的手,不料霍严丢了她的手,转身扶住旁边那位楚楚美人,眼中担忧心疼之色毫不掩饰:“蓉儿,你身子不好,怎可在这风口里站着?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可有按时吃补品,吃饭胃口可好?”
霍夫人呆呆握着手中遗留的温暖,脸上强自微笑,只是眼中绵绵情意散去,只留泠泠冷意。被称为“蓉儿”的女子看了看主母的脸色,微微欠身道:“谢老爷挂念,蓉儿一切都好。只是太太辛苦了,每日处理府中杂事,又要费神应对那起子小人,蓉儿只恨自己体弱无用,竟不能分担些许。”语气谦卑柔和,显然是不想得罪主母。
霍夫人展颜一笑,笑容却不似刚才那般亲和,微微有些僵硬:“一家人还谈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呢。秦姨娘虽缠绵病榻,却也日夜为老爷和启儿忧思,听到老爷遇险,不知哭晕过去几回。当真是慈母之心,启儿虽不是你亲生,也胜似亲生了。”离火听这话隐隐有讽刺秦氏无所出之意,不禁暗暗叹道,一个商贾府里也是暗流汹涌,正室不得宠,妾室风头压过主母,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安生,有很多好戏看罗!不过她此时是一只狐狸,这些明争暗斗都不会牵连到她。
霍夫人轻唤霍启,脸上虽并不十分表现,眼中却满满的尽是舐犊情深:“这几月可辛苦了吧,怎样,可有伤着哪里,一路吃的住的可还习惯?”
霍启恭恭敬敬跪下答道:“回母亲话,启儿一切安好,这一路上倒是见识了不少,方知在长安城内乃是井底之蛙,曰天小矣。”
霍夫人欣慰道:“这就好,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岂能安居一隅?”又看着霍启肩上的离火道:“万不可玩物丧志,误了正业。”
霍启答道:“谨遵母亲教诲,儿子定当发奋图强,不负母亲期望。”说完,感觉浑身冷汗都流出来了。他这个母亲行事一向雷厉风行,颇有郭女王之范,对待自己儿子也是赏罚分明,毫不留情,又因府中琐事缠身,与自己并不十分亲近。虽知母亲是望子成龙,心中不免存了一丝畏惧。倒是秦姨娘素日对自己关怀有加,不是母子胜似母子。
霍夫人又道:“来见见你秦姨娘吧。你和你父亲不在的这几月里,她也很是思念呢。”
霍启听闻秦氏为自己和父亲伤心忧虑,以致数度昏厥,早有心拜见,此刻母亲发话,忙上前拜道:“启儿不孝,让姨娘忧虑了!”秦蓉忙扶:“启哥儿说的是哪里话!只要人没事姨娘就安心了。”说着便用手爱怜地亲抚霍启鬓发,两人看起来亲密竟胜于霍夫人这个生母,倒像他们才是亲生母子。
离火看在一旁困得快要打哈欠了。这一家子可真是有趣,夫不夫,妻不妻,母不母,子不子,接个人还要唠唠叨叨站在门口说个大半天,到底还让不让进去啊?想当年自己家可不是这样的,每个人率性随意,甚至可以没大没小,她就趁父亲睡着时偷偷剪了他的胡子。虽然父亲醒来后也大发雷霆,可看到自己可怜巴巴的哭相和母亲警告的眼神立马就没声儿了。
秦氏又看到霍启肩上蹲坐的离火奇道:“咦?这小狐好生可爱,启哥儿从哪里得来的?”
霍启笑道:“说来也奇,儿子不过偶然救过这小狐一命,萍水相逢,哪曾想它却于危难之中救了整个霍家,实在是霍家的大恩人哪。其中原委,容儿子日后对姨娘细说。”
秦氏温柔抚摸离火:“如此说来,倒真是个有灵性的。”她的手温暖柔软,让离火想起母亲,一时间竟忘了躲避,任由秦氏细细抚摸。
霍严在门口站了半日早已疲惫,此刻笑道:“一路上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尽,不如以后慢慢说吧。青云(霍夫人闺名)与蓉儿莫不是责怪为夫晚归,连顿饭也不给为夫吃么?”
一席话说得有趣,众人皆笑了起来。秦蓉拿了扇子掩面而笑,娇羞无限。霍夫人也面色稍霁,古玉般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可是我糊涂了,竟让大家伙儿白白站这么久。快快进来吧,我已命下人准备好接风宴,为老爷启儿接风洗尘。”说着,一行人说说笑笑从正门进去,仿佛刚才一番明争暗斗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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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呢喃:
之前有编辑说我塑造的霍夫人不像大家主妇,倒像小妾,主母不会这么明显地争宠,我觉得很在理,就稍加修改了一下,让霍夫人看起来稍微强势一点。不过不会影响后面的阅读,下一章女二号沈婉就要出场了,她可是位大美人哟!第八章中还会具体写到霍沈兩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相信会更精彩的,大家关注更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