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布雷克惊醒过来。那本书在召唤他。
他从床上坐起身,捻亮灯,眨了眨眼,卧室的壁纸条纹一一重新映入眼帘,像铁窗一样。然后他想起来:那本书不见了。他没能找到书。他把头靠回枕头上,感到大失所望。
在他的梦中,学院的图书馆变成一座魔法森林。高大的树木林立走廊两侧,高耸上墙,鲜绿的树荫蔽空伸过天花板。广阔而交错的树枝形成了书架,架上塞满了书。他走过图书馆的时候,红色、金色和鲜绿色的纸片如秋叶般飘落到地板上。
鸟儿在头顶空中吱喳喧哗,在树枝之间跳来跳去;不过一会儿,一阵羽翼纷扬,它们全飞入空中,空下的书架有如冬日里静悄悄且光秃秃的枝桠。建筑里冷飕飕而空荡荡,只有那本无字天书,它又躺在地板上,等着他去翻开。
梅菲斯特沿着走廊漫步过来和他相遇,它的嘴里叼着一张纸片,好似衔着一根羽毛。
布雷克一回想起这些就发抖,他确信是那本书试图和他建立联系。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打冷战不仅是因为神经紧张,也因为室内温度,于是爬到床脚,打开窗下的暖气设备。这天气冻死人了!
他转动刻度盘,等待原始如化石的机器变热,实在不习惯在家里用这么陈旧的设备。好一会儿,管子发出呻吟、颤动,然后慢慢充满了暖气。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气像幽灵一样,简直感觉不到,不过聊胜于无。
为了缓和心情,他眯着眼从百叶窗缝隙往外看。磨石巷的街灯投下一汪汪黄色的光,附近某一户人家院子里的狗在吠。除此之外,不见生命的迹象。一户户房子都暗暗的,没有人活动。人人都入睡了。
已是深更半夜。
布雷克重躺回床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裂痕,那裂痕有如巨大的蜘蛛爬过。他找到那本无字天书,它却这么快又消失,慌得他不知所措。那本书感觉很不寻常,仿佛有可能包藏任何东西。那纸张可以让隐藏的文字重新现形,有一种他不了解的魔力。书彷佛自有主见,也许是神话故事里的精灵,暗藏某种力量。但怎么可能呢?
他长叹一声。书不见了。他已经错失解谜的机会。
关上灯,躺在黑暗之中,一股欠缺的感觉像毯子一样笼罩着他。然后,在满室寂静之中,他察觉到一种轻柔、隐秘的声音打在窗户外面。可能是雪,说不定是雨滴。不过躺在床上又暖又舒服,而且他觉得好累,懒得起身看看到底是什么。
他的心智逐渐融入另一个梦境的边缘。
他又回到图书馆里面。恩狄米翁·史普林等着他去捡起来。
他担心它消失不见,赶忙屈指握住破破烂烂的皮制书脊,打开封面。空白的书页自动飞快翻了起来,揭示隐藏在书中的谜题:
当夏季与冬季在秋日分开
阳光将揭露其中的秘密……
布雷克念着那首诗,当下就置身在一场雪景中,在某个地方,某个像故乡一样的地方。他的四周是一片白皑皑的大地,就像翻开一本书的书页,远方有一口冻结的池塘闪闪发亮——是零星降雪铺上的薄薄一层水印。
有人走近。轧轧的脚步声从他背后踩过来。他转过身,正好看到一个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男人,一张脸好似朽坏的木头,从一排霜冻的林木边缘现身。那人穿着皮领子的紧身上衣,棕色的绑腿和皮鞋,鞋子似乎不用鞋带。他背后拖着一棵伐下来的树。
布雷克揉揉眼睛。这一人一树行经雪地,树叶由血红转成白色。
那人的肩膀上扛着一个小女孩。她有一头火红的秀发,穿着脏兮兮的罩衫,长袜上面缀着一块块赤褐色的补丁。颊上泪痕犹在。她看见布雷克,原本没有笑容的脸变温和了,露出微笑,伸出一只擦伤的手让他握住。可是她的手指穿过他的,恍如鬼魂,一丝丝的接触比不上被蜘蛛网擦过。
布雷克退后一步,看着男人一声不吭吃力地走过去,一眼都没有看他。这两个人消失在山坡上。
突然间,他的双亲出现在他的左右两侧。布雷克伸出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抓紧他们,却被他们挣脱了。父母一语不发,分道扬镳,逐渐消失在雪地上。布雷克想去追他们,叫他们止步,却无法选择该去追哪一个,于是僵在那里。泪水涌上眼眶,冰封了他的视线。
然后,在愁云惨雾之中,他瞥见一抹黄色。是妲可在那里。自从那次大争吵之后,妲可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兜帽拉起来遮住一头奇怪而男孩子气的发型:乱糟糟的短鬈发,谁都梳不好。她盯着雪地上的某样东西,大声叫他过去看,可是她的话化作一缕缕白烟呼出来,与其说他是听见,不如说是看见。
他朝她疾奔过去,可是无论他怎么试,就是到不了她的身边。积雪很深,他的腿感觉很重。他就像被拴在雪地上。然后连她也消失了。他一下子崩溃,又累又孤独,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梦境的界线开始转移。一阵风起,布雷克突然被吹上天,像是自由不受拘束的雪天使,看着脚下的大地越变越小。然后他的心突地一跳。因为在雪地上,就在妲可消失的那个地方,留有一行脚印。
脚印形成一个大问号。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梦境爆开来,他被抛回地上,有如跳伞的人身上没有降落伞。他的头滚成一个雪球,卷在枕头里。
情急之下,他抓住恩狄米翁·史普林的诗句,但那些字句却逐渐消失,他只记得雪。
他翻了个身,再次入睡。
美因兹
1453年春
那片死寂唤醒我。不太对劲。我睁开双眼,凝视黑暗,设法听出任何声音,任何动静,却一无所获。只有一丝丝银色的月光斜斜照过地上。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拢,厚如丝绒。
彼得成为我的睡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会抽搐、抓搔,搞得我睡不着。我还饱受他的梦和跳蚤折磨,虽然他做的梦从不与我分享,倒是把跳蚤传染给我。然而,我还是很感激有他为伴。当大雪覆盖全城的屋顶,冷冰冰的风钻进屋子时,他的体温像一头熊,让我在漫长冬夜里不致冷得发抖。
春天终于来了。庄稼汉与酿酒人再次开始犁田做准备,人们重新打起精神,在融雪的大街小巷择路前进,新鲜水果的记忆在他们的舌尖苏醒。好不容易,河水终于解冻,让船只可以来回莱茵河上下游做买卖。
为了即将在法兰克福举行的市集,一开年,古登堡先生就催促我们完成一部分的圣经试印。如今再过几天就是赶集的日子。他很快就将福斯特的钱投资下去,另外买了五台印刷机,请来更多的排字工人,这些人加上原来的学徒全都迁到汉伯瑞西朵夫(Humbrechthof)去住。那边住起来更宽敞,大部分的印刷都是在那进行。但是,彼得和我仍在他特别的照管之下,住在他屋里的阁楼上,分享一张床。彼得很有天分,很快就成为印刷工,而我的手指头毫无疑问依旧长于排字。
印制新版圣经这份工作一直在进行,为了这件大事,我们准备了成千上万的活字和数不清多少令的纸。即便这样,也还要再两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本厚重的巨著。师傅打算一开头先印一百五十本,其中有三十本要用最精细的羊皮纸印,可是订购的名单已经越来越长;教会的神职人员和贵族们都渴望看看我们的神奇机器如何比得上勤奋的抄写员。甚至有传言说我们是魔鬼的同路人,不然怎么能够那么快就弄出一模一样的版本呢?想也知道,那全是一派胡言。还不是都靠我们卖力工作。
古登堡先生比以前更忙。他每天都会修修活字的字样,重新调整页边空白的大小,实验每一页可以放多少行。一切必须井然有序。他期待自己印出来的圣经成为有史以来最美、最清楚易读的书,以彰显自己的心灵手巧,见证福音圣言,建立生财获利的事业,数倍回报福斯特的投资。
至于福斯特这个人,他经常出现在古登堡先生家里,徘徊在那口神秘的箱子附近,而不是出现在工作室。对他而言,印制圣经这档事倒不是那么重要。他关心的是另外一项研究。如果说福斯特在习妖术,暗自希望揭开天地万物的法则,我也不会觉得讶异。因为我常看到他对着古老的手稿沉思默想,那些手稿属于赤足修会的修士所有,里面都是些古里古怪的文句,还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记号和象征,而他试图将这些片片断断的古文拼凑在一起。由于反复阅读,搞得他的手指头都黑黑的,眼底出现重重的黑眼圈挥之不去。三不五时,当我伏案拣字时,他会看着我,然后伸手制止,好似在检验我的工作品质。我会回避他的碰触。
他是算好时间来访的,我注意到,是根据月亮的盈缺变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逗留的时间最久,那些夜里连一丝丝天光都没有。今晚,从我们阁楼上的卧室往窗外看,只看得到上空有一弯弦月,勾了几朵云。不过,还是足以让我看清楚室内空空荡荡。彼得不见了。
起先我以为他又出去夜游,去见一头黑发的克莉丝蒂娜。克莉丝蒂娜是福斯特的女儿,他对这位稳重端庄、心地善良的姑娘一往情深。每逢宗教节日,印刷工作暂停,就可以看到他逗留在福斯特住所的墙外,有如遭受放逐的恋人;然后夜里,上了床,就可以听到他喋喋不休谈论克莉丝蒂娜的美貌。可是,今晚彼得并没有跟克莉丝蒂娜在一起。
从屋内的某一角传来谈话声。轻声细语。细微的动作疾掠过楼下印刷室的地板,好似有人将福斯特寄放的那口箱子从隐蔽处拖出来,在地板上悄悄推动。
我揉揉双眼,赶走惺忪的睡意,蹑手蹑脚朝楼梯走去。铁制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烧到剩下一小段残余的兽脂,发出一股油油腻腻的臭味,却没有烛光。我试着在黑暗中摸索,脚下踉跄。影子在我的四周移动,如水银般多变。
我慢慢下楼,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即使是木头发出一点嘎吱声,都可能让对方知道我在偷听。
楼下房间是一片红色的光。从阶梯上可以看到火焰烧得很旺,余烬重新燃起来。各种形状在墙上撞击,闪烁摇曳,好似邪恶的宠臣绕着印刷机起舞。
我跨得更近一点。
福斯特已经把那口可怕的箱子拖到火前,俯身在箱上。他口中喃喃有词,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手指沿着箱子侧面摸索。然后,就如抄写员替鹅毛笔蘸墨一样,他熟练地将手指伸进杯子里,彼得就端着杯子站在福斯特面前。
我差点虚脱摔倒。墨水的颜色又深又稠,血似的。
福斯特迅速曲起手握住那两条蛇的头,从他的指尖各滴了一滴液体进去。蛇牙似乎刺入他的皮肉之中,应他的要求滑在一起。箱盖豁然掀开。
是我的眼睛看错了吗?难道蛇牙居然无毒,不像我之前相信的吗?
我慢慢移得更近一点。
印刷机像一头怪兽被铐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我迅速弓身躲到木制的机腹下面,挤进柱脚之间寻得保护。
这会儿福斯特从箱子的上层抽出一块银绿色的兽皮。我屏住气。他把兽皮举高对着光,兽皮立即吸收火光,好似夕阳变成一片殷红——一片血染的战场。
彼得大为惊诧,伸出一只手去摸它。福斯特把他的手拍到一边。“去!别碰。”他嘘声制止,一边将层层的兽皮铺在地板上,手又伸进暗暗的箱子里面。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因为他抽出一张起伏的长纸,看似会波动,漾着生命。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等奇景。那是一张奇大无比的羊皮纸!纸色白如雪,又不像雪会融化。即使火就在一旁烧着,爆出火星,劈啪作响,那张纸也不会融化。施了魔法的纸倒像是会吸收火焰的颜色,烧得更白热。相形之下,师傅最好的羊皮纸也显得晦暗。我的手指握紧印刷机的脚,渴望能够摸一摸那神奇的幻象。
箱子里还有更多类似的纸张,我可以看到它们好似银色月光下的起伏海洋。但就在我看着的时候,福斯特手上薄薄的纸居然分开了,更细、更薄,几乎透明,一条条脉络透出细致的银光。这单张纸似乎变出无限多的页数。真是奇迹!
“细虽细,这纸几乎可以说是韧不可摧。”福斯特说着,将那张兽皮纸的一角垂到火里。
我留神倾听,纸张发出一种轻柔的嘶嘶声,但是并不像我预期的那样烧起来,令我大为惊骇。似乎反倒是纸张阻却了火势,炉火从火红变成阴沉沉的灰色,又变回红色。然而,当福斯特把纸抽回去时,那上面又不见烧焦或灼痕。
我揉揉眼睛。这是真的吗?
彼得站在他主人的肩后往前瞄。“您怎么会得到这——这么不可思议的羊皮纸?”他不敢置信地轻声问。
福斯特保持静默,沉思片刻。然后他露出笑容,舌尖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迅速一闪,“就是哈伦(Haarlem,编按:荷兰城市,有花城之称)那个虔诚的笨蛋送的啊。”
我屏息听他道出那纸的出处。
几年前,有一个名字叫劳伦斯·寇斯特的荷兰人,家在沿海低地,他带着五、六岁大的孙女在家附近散步。他们走到林子中央,发现一棵以前从没见过的参天大树。意外的是,他的孙女坚持自己看到了一条龙躲在树叶间。
“有吗?”彼得屏住呼吸问。
“耐心点!”福斯特说,用责备的眼光令他闭嘴,“我会告诉你。”
寇斯特的孙女是个充满想象力的孩子,喜欢做白日梦,寇斯特并不相信她的话。他觉得那棵树应该是特别高大的山毛榉。于是,为了证明他的孙女是错的,寇斯特举刀深深插入树干中心,砍进一圈看起来不太健康的树皮之中,要激那条龙现身,不然就要把它砍成柴。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龙并没有出现。
“那个女孩气坏了,脚一跺噔噔噔走了,”福斯特继续说,那个小女孩的苦恼似乎让他幸灾乐祸,眼中射出一股邪恶的目光,“泪眼朦胧的她,一头撞上另外一棵树,跌倒在地。她的哭声引得祖父急急跑来。”
彼得对这则故事失去兴致,因为他问这和那纸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