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比布雷克想的还要冷。在暖乎乎的院长宿舍待过之后,外面的空气让人感觉冷飕飕的,几乎像冬天。他抱紧身体保持温暖。
月光洒在学院的小径上,布雷克的手脚不听使唤,走得跌跌撞撞,试图在一片银色的黑夜中寻找方向。他的周遭一片鬼影幢幢。在安全躲进图书馆之前,他不想打开手电筒,以免因为一个人偷偷溜出来而惹麻烦。
回廊隐隐约约耸立在前方,他疾步过去。
穿过由暗梁支撑的第一道走廊,他停下脚步。可能是疑心生暗鬼,他掉过头。有人跟踪他。
他动也不动站着,仔细倾听。
什么声音也没听到。连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有。
然后,他站到一根柱子旁边,鬼鬼祟祟探查庭院对面那座老图书馆的出入口。隐约可见的只有石块上那一道道模糊的齿沟,将夜色咬掉一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一定是他的想象在作怪。
他继续前行。楼梯间攀进周遭的黑暗中,脚步声——是他自己的脚步声,擦过碎石,从墙上反弹回来,化成回音追赶他。他越走越快。
来到下一座中庭,他花了一会儿镇定自己。白天看起来很熟悉的建筑,此刻变成无法分辨的黑影。树木一动,阴郁黯淡,如蝙蝠振翅,沙沙作响。他心跳加速。
他认出了图书馆,远方那一堵黑暗之墙,朝它跑过去。
拾级而上,看到门口那个发光的小型键盘锁,上面的数字灼灼如目光。这所学院的主要建筑出入已经不用钥匙,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高科技的登入码。由于学生和心不在焉的教授们只记得住一组密码,因此每一栋建筑的密码都是一样的;很蠢,布雷克觉得。无论如何,他的运气好,因为母亲强迫他记住密码顺序,他和妲可才能自行出入图书馆。
他键入号码六三〇五XZ,听到喀嗒一声门开了。他舒了一口气,便溜进去。
正如他猜想的,图书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首先他听到时钟滴答滴答轻声走,让他想到缓慢而有节奏的心跳。他放松心情。
他将手电筒调暗,不让光透出窗外,然后将光线扫过大厅。光线一照,架上的书显得银白一片,阴森森如鬼魅。正中央的楼梯从他身边溜走,往上升入一片黑暗之中。不过,他选择左手边的通道,经过汤玛斯·史登厚和杰若米·伍德的画像。他蹑手蹑脚沿着书籍成排的通道前进,又经过其他人的画像,那一双双眼睛闪视着他,一忽儿又消失不见,深入暗影之中。
终于来到他发现那本无字天书的书架,更确切地说,是那本书发现他的书架处。早先妲可指给他看的那本书仍然摊开在桌上,无异是一个小小的地标,指示他该留意何处。
可是那本无字天书在哪里呢?
他以为自己把那本书放在第三层架上,夹在两本微微靠在一起的书中间。一个窄窄的阴影缝隙将那两本书分开。他把手指伸进那个缺口。空空如也。
强忍住一阵慌乱,他扫视地板上,可是那本书也不在地板上。
他咬住嘴唇。它不可能就这样消失啊!
情急之下,他伸出手指沿着书脊划过去,仿照先前的做法,喃喃自语“恩狄米翁·史普林”,一而再再而三,有点像念咒一样,希望用念力让那本书再度现身……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它不在架上,也不在地上。到处都找不到那本无字天书的踪迹。
图书馆守着它的秘密。
就在这个节骨眼,靠近前面入口的地方有一本书啪答掉到地上,声音窜过大厅。布雷克愣住了。图书馆里面有人。
他本能地关上手电筒,蹑手蹑脚躲进大型书架的过道处,身子一缩靠到墙上。黑暗朝他涌来,挤进他的眼睛里,钻入他的肋下。他简直快要透不过气来。
他提心吊胆,竖耳倾听。
随时,可能传来一个脚步声就会暴露对方,一丝丝的呼吸就会让对方现形……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片可怕、沉重的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压迫着他。
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份悬疑,扭亮手电筒,但立即用手遮住,让灯光在他指间流泻有如血流一样。用这么一点点的光,环顾四下。黑暗向远处延伸过去。
他侧着身子徐徐挪出藏身之处。一本本书沿墙排放,完全静默。
一小步一小步,他跨出不稳的步伐,缓慢移向入口。一阵穿堂风袭来,令他浑身一颤。
终于来到前面大厅。他担心地睁大眼睛,费力凝视阴暗处。流通柜台就在那里,还有那个钟,钟旁边那座高高的目录卡架,旁边一台装着归还书的手推车。
他停下脚步。就在手推车底层的下方有一本书。八成是从架上滑落的。
他朝那本书走过去,然后大失所望往后退。不过是一本愚蠢、无聊的教科书。不是恩狄米翁·史普林。
他弯下腰捡起书,放回手推车上,然后几乎吓个半死。在手推车的角落后面,有两颗金属绿的圆球闪闪发光盯着他。他惊得往后一弹。
然后,他大大松了口气,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是梅菲斯特!
“啊,别,别是你,”他嚷道,“你不该在这里面!你是怎么……”他转过身,“……进来这里的?”他咕哝着,把心里想的讲完。
门是关着的。那里没有人。
布雷克啧啧显示安慰,接近那只猫,试图将它诱出藏身处,心下还是不清楚这只狡猾的猫之前如何躲过他。只见梅菲斯特很轻易地从他指间退开,咻的一声就像裂帛一样,划破空气,窜上楼去。
“这可好了。”布雷克惊呼,心知如果让猫咪留在图书馆里面过夜,宝拉·李察兹会很火大。
他自言自语,追逐起那只猫,冲上宽阔的大理石阶梯。
一排排有几百年历史的独立式书架,将展览厅隔成接连几间又深又暗的凹室。看起来像昏暗不明中一长排弯腰驼背的修士。
布雷克沿着中央走道走,搜寻梅菲斯特,沿路楼板嘎吱作响。他用手电筒的光扫过书架,照亮上百本苍白暗淡、幽灵一般的书,书被粗粗的铁链给锁在桌上。其他的书撑得开开的,有如一只只蛾,躺在泡沫枕上,用项链式的细绳压着,以防书页翻动。
他将手电简伸入角落,张望长椅下面,在阴影之中发现一团腿。
“来吧,你这只蠢猫,”布雷克焦急地低语,“我可没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他可以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溜走。母亲随时都可能注意到他消失踪影,那时候他就麻烦了。
它在那里!
梅菲斯特蹲伏在室内最远的角落,一只沉重的木柜后面,就在一幅庞大的画像下,画里是一个蓄胡的男子,瞪眼反责。何瑞修·米德顿(Horatio Middleton,1503-1589),他的手指戴得珠光宝气的,紧紧抓着一本破烂皮革书的书脊。
“好了,你出来吧。”布雷克哄它,伸手要抱起那只猫。他的肩膀擦过书架,几乎撞落一本书。
起先,梅菲斯特拒不让步,后来被布雷克虚情假意的奉承话给迷惑了,态度软化。布雷克一把抓住它的颈背,逮到它。猫咪哀号。
布雷克忙着握住手电筒,又要抱住扭来扭去的猫,朝楼梯口移去。“别发牢骚了,”他命令那只猫,“没什么好……”
毫无预警之下,梅菲斯特伸出利爪,抠进布雷克的肩膀,迅速一跳挣脱束缚,弓着身子高高跃入空中。布雷克吃痛但不想叫出声,无可奈何看着那只猫柔软地四脚着地,落在玻璃柜旁,飞快地跑下剩余的阶梯……奔出敞开的门。
布雷克的心跳几乎停止。他感觉得到夜晚的空气袭入图书馆,绕着他的腿,令他发冷。大门开开的。
“谁在那里?”他焦虑地出声,将手电筒的光戳进黑暗之中,赶走身边那一片片长长的黑暗。
“谁在那里?”他再叫一次,瞥见通道尽头闪过一抹微光。
他朝那道闪光走过去,差点掉了手电筒。因为在通道的最尽头,就在他先前站过的地方,有几本书散落在地上。那些书不是从架上滑下去而已,而是被扯下去,惨遭狂暴的一劫。纸片扔得地毯上乱七八糟,好似一只被人肢解的鸟,身体各部位散落着;至少有一本书的书脊和封面分开,悬在那里,有如被截肢。
布雷克倒抽一口气。
有好一会儿,他生了根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感觉整座图书馆在他的身边旋转。然后,他屈服在一股逃跑的恐惧之下,猛冲向门口。
他仓皇爬下阶梯,飞快穿过草地,慌忙逃脱之中差点失足跌倒。原来图书馆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人尾随他进入图书馆!这些念头一路追着他跑,他发了疯地全速穿过学院,经过一道道回廊,走上通住院长宿舍的小径。难道另有别人也知道恩狄米翁·史普林?
一道微光,就像刀片一样,从一扇拉着窗帘的窗缝里透出来,可是一等布雷克跌跌撞撞爬上石阶,那道缺口已经合上。
一名男子戴着一副猫头鹰似的眼镜,正从靠门边的餐具柜里取用厚厚一大块易碎的乳酪。布雷克矮身躲到那人身后,取得掩护。他弯着腰,累得气喘吁吁。
他看看表。过去的时间几乎不到三十分钟。没什么大不了……除非你碰巧在等人。
看一眼就够了。他有麻烦了。麻烦可大了。
母亲靠近一群吵吵闹闹的学者站着,几乎没在听他们的讨论内容。她的双臂交叠抱胸,定定瞪着前方,暗中气得七窍生烟。她的肢体语言道尽了一切。
他大口吸气。
妲可热切地留心守望,一发现他就起身。“你上哪里去了?”她厉声斥喝,挤过人群。
“在外头,”他说。然后,因为想不出好一点的借口,又补充,“外头真的很冷。说不定还会下雪。”
他开始上上下下搓着手臂,不晓得她信不信。她不信。他不再装下去。
“她有多生气?”他问,朝母亲的方向比了一下。
“很气,”坦可说,“气到不再跟其他的教授交谈。”
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表示她真的很气——气到言语无法形容。最坏的一种。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妲可换一种好奇的语气问。
“我告诉你了。我出去散个步。”
布雷克看着母亲走过去拿外套。他赔罪般露齿一笑,却迎上她那冷冰冰的表情。笑容几乎当下就僵在他的脸上。
“不对,才不是呢,”妲可说,“你去了图书馆。”
“啥?”
布雷克装作没听见,可是颊上一红,彻底暴露他的心思。
“你去了图书馆,”她说,“我晓得你去了。你以为找到那本无字天书,独力解开那个谜,就可以比我聪明。你是笨蛋!我看到你去了。”
他皱皱眉,“什么?”
“我看到你,”她得意欢呼,“你自以为偷偷摸摸的,可是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真是笨死了,真是笑话。”
他突然对她发作。“原来图书馆里面那个人是你!”他叫,“我会杀了你,我真的会!”
有几个人被他激烈的言词吓到,转过身来,可是他无法自制。内心里面那股恐惧越来越大,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嚷嚷,“你把我吓得半死!”
妲可眼中好像有什么让他住口。她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充满恐惧,泫然欲泣。她根本不晓得他在讲什么。
当下他发现自己犯了错。她并没有看到他离开,那样说纯然是要让他难受。她很可能是出于嫉妒,因为他有办法躲过她的监视,偷偷溜出去而没让她跟。
她正要说上什么时,母亲回来了,外套折好挂在臂弯上。母亲一言不发,带着兄妹俩出去。
“晚一点我再找你算账。”她冷冰冰对他说,兄妹俩跟着她走下花园的小径。她的话就如一朵霜冻的云罩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