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爷姓公,名不详。有此绰称的那年,满打满算,不过三十有三。
躬爷生得身材矮小,腰粗腿短,尤其面相苍老,背部畸弯,从小到大,受尽揶揄和白眼。加之双亲早逝,世情炎凉,躬爷一直孑然独身,求生艰难。
躬爷是何时来医院的,没人知道。
可大凡来过医院的,没有不知道躬爷的。无论是谁,只要用的着,只要不嫌弃,甚至开玩笑胡闹,只在急诊大厅一跺脚,立马就会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眼见一团橐橐的黑影像匹鸵鸟似的直奔眼前。
此人就是躬爷。
躬爷专在医院背人。
背啥人?啥人都背。
包扎的,注射的,拍片的,化验的,透视的,输血的,手术的,B超的,CT的,转院的,换房的,移床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急救的,伤残的,孤寡的,传染的,死亡的。
有轮椅和担架,躬爷算干吗的?
躬爷啥编制没有,就是一个等吆喝卖苦力的。可偏偏那些过来人心知肚明:啥先进玩意,比起躬爷来,都不好使!
躬爷最初来医院是给自己查病的,可查来查去就怕了。每到一处,医生张口就问的不是病情,而是查他裤兜里到底装了多少钱。
躬爷能有啥钱?往回走时,却听急诊室的护士朝他招手大喊:“喂,帮个忙!输血,缺担架!”
躬爷二话没说,上去背起患者就走。临了,还不放心,在输液室外来回徘徊。也巧,那天特忙,护士们见他老实,一连支使躬爷背了四五趟人。最后,躬爷的降烧针就是护士给免费打的。
从此,躬爷开始留恋医院。
不为治病,而是可怜那些生病的人。
自然,护士站和躬爷熟起来。一次,护士小严站在走廊上高喊躬爷:“老公!快点过来…”话未讲完,引起一阵爆笑。护士们这才意识到问题。从此,躬爷所以成为躬爷。
躬爷的第一笔钱来得很容易。
那时躬爷只想在医院尽义务,突然被一个胖子叫住。“我儿子贪玩叫玻璃扎了脚,你把他背上四楼去,我给你二十块!”
躬爷听了笑笑,身子一矮,背起孩子噌噌就上了楼去。胖子果真掏出钱来,躬爷不接。胖子把钱摔在躬爷脸上:“死驼子!别他娘装,现在干什么的不要钱?”
第二笔,却相反。
是个醉鬼。躬爷正往二楼背着,忽觉背上一阵潮热,臊气冲天,前襟随即被呕进一滩粘稠的秽物,两只铁钳大手突然扼住了脖子,紧接着右肩被狠狠咬住!
这次背人,险些丧命。即便如此,躬爷也只拿到了区区的两块钱。
也背老人。每当此时,躬爷先是两脚扎稳,马步半蹲,脊背在原基础上尽量前伸、下塌,脖颈向上挺直,两手环绕绷紧,走起来不偏不倚,不摇不晃,不颠不簸,不快不慢,轻抬轻放,煞是用心。
背老周头和老苏头的时候就是这么背的,可躬爷都是人没放下,心已冰凉:转眼之间,那些送老人进院的红男绿女,早不知去向!
也背过女人。那是躬爷来医院的第三个年头上。二号病房楼清晨里的一声尖叫刺破长空,一个四十多岁留着披肩长发仍没有结婚的女精神病人,像颗流星一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躬爷背起她的时候,胸口一直热辣辣的,像是鼓足了平生气力去做一件巨大的亏心事,脚步都有些发飘。尤其女人那头纷乱的长发,充满了浓烈的洗洁精味道,抚在脸上,让躬爷好几次打着喷嚏险些栽倒。
女人三伏天里穿的是件红通通的厚棉袄。但躬爷却感觉背上轻盈,柔软,潮湿,乃至酥麻。从病房楼到停尸间,短短几百米路,躬爷却感到有些虚脱。
还背过警察。
那个年轻人被送来时,躬爷听人说,如果让背上这个人醒来发现自己正坐在轮椅或担架上,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警察是在排爆时出的意外,被截掉了右腿。躬爷没想到只走了二十级台阶他就醒了。然后,是剧烈挣扎,摔到背下,撕心痛嚎。
所有人都手足无措,只有躬爷吼了一嗓子:“是汉子,哭够了,就算了!”
那警察,蓦然愣住。
躬爷在医院待了六年,头发花白了大半,人瘦得皮包骨头,腰背整个塌陷下去,不过脖子还是竖直的,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把蹴在暗陬里的竹椅。
后来,医院升级,带电梯的住院大楼拔地而起,120急救车配备齐全,大批器械和人才也陆续到位,医院里有了更严格的管理规定。
没有人撵躬爷,可躬爷的谋生愈发举步维艰。
那是个飘雪的清晨,躬爷高烧不止,想去医院看病。半路上,却背起一个受伤跛脚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是个逃犯。警察沿脚印追来的时候,发现他被搁在了八楼的楼梯上,上不去下不来,而躬爷匍匐在地,身下哕出一滩黑血,人早已经去了。
警察疑问,躬爷显然不知逃犯的身份,可他为什么不走电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