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兰德韦大街的“最美”公寓离此不太远,布罗德卡决定步行。穿梭的车流和正午时分走在路上的来往行人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让他觉得恼人——刚刚相反,外界的嘈杂暂时排遣了他心中抑郁的气结,令他不去想太多的问题。
“您好,布罗德卡先生。”公寓接待处的一个小伙子向他打招呼,竟还道出了他的名字,这让布罗德卡惊讶不少,接着他想起来,提图斯的房间是以他的名字租的。
“我想和提图斯先生谈谈。”布罗德卡有礼貌地说。
一身黑西装的年轻小伙子敲打着电脑键盘,他抬起头来说:“很抱歉,那位先生今天早上已经离开了,我可以这就把帐单给您吗?”
“离开了?”布罗德卡蹙起眉头,“可那是不可能的。”
“我跟您说,他大概是在七点半左右走的。”年轻人再次在电脑里确认之后说,“您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布罗德卡差点上前揪起这个没眼色的服务生的衣领,好好教训他一顿。最后一刻他改变主意,把他的信用卡扔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面前,在凭据上签好字,二话不说离开公寓。
慕尼黑的步行区和德国其他城市的步行区没有什么不同,布罗德卡吃了份烤肠,和德国所有内陆城市的烤肠一样难吃,他还喝了一罐可乐,对此他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布罗德卡仍觉得肚子空落落的,当他看到橱窗里展示的今春最新流行服饰的张牙舞爪的色彩就饱了。意懒心灰的他沿着剧院街闲逛。
布罗德卡的情绪非常低落。他觉得自己被重重包围,手无寸铁的他陷在一些具有超强威力而又隐身不见的敌人中间。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提图斯的突然失踪对布罗德卡来说不异于一个新的谜团,他根本没打算试着破解,而是去想那个最主要的问题。
他的敌人是谁?
回家的路很远,布罗德卡倒是很乐意顺着马路随意走走,散散心。他穿过摄政王街大桥,不禁纳闷自己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久,反正今天他是头一次步行走过这座桥。他朝通往“和平天使”纪念碑的方向走去,然后拐进玛利亚一特利希亚大街。
而家里等待他的是另一个始料不及,朱丽埃特有客人。 是考林。
“多么美好的一天。”教授说。
“您好。”布罗德卡短促应对,然后他看着朱丽埃特说:“提图斯不见了。他在这里干吗?”
考林代替朱丽埃特回答:“我要带我的老婆回家,您听明白了吗?”
“不,我没有听明白。”
“我爱我的老婆,年轻人。顺便说一句,朱丽埃特和我还结着婚呢。”
“您指的是那张您签过名字的废纸?您就算了吧,朱丽埃特不再爱您,对此您不是完全没有过错。”
“您要克制自己,先生,是您把我老婆从我身边抢走,要在从前该判刑的,先生。”
“叫我布罗德卡,”布罗德卡平心静气地说,“您好像是没有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一个已婚女人绝对没有义务和一个性无能的酒鬼共度一生。”
一直没吭声的朱丽埃特开口了,“随他去,布罗德卡,这都已经说过不¨二一百遍,你改变不了什么。”她又转向考林说:“你先是把你自己毁掉,现在你又试图逼迫我屈服。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设计陷害我?你想让我彻底完蛋,好让我乖乖地跟你回去。你打错算盘了,我亲爱的,事与愿违,现在我至少知道,你够狠的呀你。”
“你胡说!”考林为自己辩解,“你很清楚,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我如何能和那些造假画的家伙挂上钩?”
布罗德卡大笑几声说道:“您不是还宣称,钱可以买到一切吗?”
考林气得蹦起高来,摆出一副要干架的态势。朱丽埃特慌起来,这对急眉瞪眼的情敌随时都会像两头公鹿一样抵着锐利的犄角冲向彼此。她又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如果考林突然拨枪指向布罗德卡怎么办?或者指着她?她的心怦怦乱跳,提心吊胆地盯着考林,直到他的姿态渐渐松懈下来,才松了口气。
朱丽埃特走到他近前,右手挽起他的胳膊,同时左手也挽起布罗德卡,她脸上展露着最温柔可亲的笑容说道:“你们俩这样的表现就像是还在念高中的小男生。大家为什么不坐下来喝点酒聊一聊呢?”
朱丽埃特的提议让两个男人有些愕然,后来考林耸了耸肩膀说:“同意。”
布罗德卡也只好点头答应。
朱丽埃特从厨房拿出一瓶罗纳河谷干红。三人还没有进入正题,酒瓶就已见了底,于是她提出再来上一瓶。
考林看看布罗德卡。“红酒是老男人们最好的补药。”他笑眯眯地说。
“威廉·布什。”布罗德卡说。
“什么?”考林说,“我还以为这名言是我先说出来的呢。”
布罗德卡咧嘴一乐,好像突然间他和考林冰释前嫌化敌为友了。这两个刚才还在掐架的人频频碰杯,并对朱丽埃特今后的生活展开积极的讨论。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效用,反正两个人争执不休,高声吵嚷,完全无视当事人——朱丽埃特的在场。连朱丽埃特插句话,考林甚至让她闭嘴,而布罗德卡也没有加以制止。
更让朱丽埃特不好受的是考林和布罗德卡你一杯我一杯,就像两个好友在畅饮谈心。唯独一个问题败坏了这种友好气氛,即他们俩准有权拥有朱丽埃特。
“就根本不问问我的意见吗?”她叫喊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哭。
考林和布罗德卡喝红了眼,直眉瞪眼地对视着,谁都不回答。
“至少是你,”朱丽埃特对布罗德卡说,“我还以为你比较聪明些。”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布罗德卡对考林说:“她可能搞错了。”
又一会儿,布罗德卡半是正经半是醉醺醺地问考林:“您打算从朱丽埃特身上赚多少赎金?”朱丽埃特霍地站起来,冲进隔壁房间拎出一个包,披上大衣,摔门扬长而去。
考林和布罗德卡怔呵呵地看着房门咣当一声合上,面面相觑。
考林大着舌头说:“即便是一个妓女,对她的男人来说她也值十万马克。这样说来,朱丽埃特自然要更贵些,她可是个正派女人,难道她不出众吗?”
布罗德卡猛灌下一大口酒。
“我提议,教授,”他说,“我们让命运去决定朱丽埃特该属于谁。”
“她属于我!”考林怪声大叫。
“我再次声明,她是我的。”布罗德卡反驳,“咱俩的看法这么不一致,我们就赌一赌吧,掷骰子定输赢。考林心里想了想,看来对方真是喝高了,这个主意对他颇具诱惑,于是他表示同意。
是什么让布罗德卡做出这个荒唐可笑的提议,事后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从来没赌赢过,他属于买二十张彩票二十张未中的那种人。
布罗德卡从书架上取来一个盛骰子的碗,“您定一下规则。”
“那我说,我们轮流掷骰子,谁要是头一个掷出三个六,谁就赢了。”
考林两手捧着碗,摇晃得太使劲,骰子上的点好像都给摇没了,他用力把碗往桌子上一撂。
布罗德卡看到考林未中,大乐。
可布罗德卡也没那么幸运。
两人掷着骰子,喝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的酒,考林说,他们应该只掷一次就算数,要三个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就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他手中的碗已经搁在桌子上。两个男人看着碗里的骰子,愣住了:三个六。
“您赢了。”布罗德卡失望地嘟囔着。考林的骰子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考林嘻嘻笑着,显然酒劲还没过去,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身子东摇西晃。他一本正经地说:“万事大吉。烦您帮我叫一辆计程车。”
像在走平衡木似的布罗德卡趔趄着走到放电话机的地方。后来出租车是什么时候到的,考林是怎么走的,他都仿佛做梦一般。他脑子里只有一念: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去卫生间时他看到门厅衣架上挂着考林的大衣。布罗德卡拿下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楼梯,可是考林已经不见踪影。当布罗德卡再次挂上大衣,他发现大衣兜里好像有个硬物。
布罗德卡把手伸进兜,摸出一把手枪。
布罗德卡竟然这样对待她,朱丽埃特着实异常恼怒——反正她也没指望考林会对她好到哪里去。朱丽埃特奔向诺波特的家,他住在不远处的一个阁楼,他算是朱丽埃特多年的知己。
诺波特三十岁左右,头发浓密而乌黑,额前随意地耷拉下几绺发丝。他的长相普通——除了一处几乎没人注意到的小部位,对于诺波特来说却非常重要:他右手缺了一根小拇指。
在寻常人的生活中这个小手指没多大用处,而诺波特却过着绝不寻常的生活,他是个唯美至上主义者,崇尚美与和谐的事物。他的职业是钢琴师,几年前他遭遇的那场变故除了令他的脖子和额头上多了几道疤之外,就是丢了这个小手指,而他的生活被彻底改变。
他的前程由此而中断——他再也不能登台表演。之后,诺波特靠在酒吧弹琴来维持生计,他用右手无名指来替代缺失的小手指,娴熟的演奏技巧掩饰了自身的缺憾。
伤残的手指不仅让诺波特的身体不再健全,更让他的心灵备受伤创,自此——他性情大变——爱慕同性多于异性。他过着双重生活,以贝尔塔的化名在园丁广场一带的酒吧间里享有盛名并受人喜爱。
他对于朱丽埃特的倾慕只限于精神的爱恋。诺波特对她从未越雷池半步——撇开他反正也没这方面的渴求不计。像他这样的男人以自己的喜好去塑造值得他们膜拜的女性圣像,并一辈子忠于她们。
诺波特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有时他到朱丽埃特的画廊里随便看看,那些名人画作他自知不可能买得起。这些时候他会向朱丽埃特说些掏心窝的话,她是他最知根知底的女性朋友。
诺波特知道她这一段时间以来面临婚姻危机,也知道她如痴如醉地爱着布罗德卡。如果要他在她丈夫和情人中间选一个,他会站在后者那一边。虽然他从未见过布罗德卡,而布罗德卡也仅仅是听说过诺波特的名字,他并不了解朱丽埃特和这个酒吧钢琴师之间有着深厚的情谊。
整个晚上朱丽埃特都呆在诺波特家。竟然被男人们这样对待,在她还是头一遭。她恨考林,对布罗德卡则是不想理睬。
这一夜朱丽埃特一直在思索,她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告诉诺波特,她必须有所动作去挽救濒临破产的画廊。为此她先得查清楚,她是怎么陷入这个伪造名画的犯罪团伙的圈套。
诺波特对她的打算表示出强烈的疑问,要想搞清那些画作从罗马运送到慕尼黑的全过程可不是件容易事。不过朱丽埃特并未动摇,她打定主意,订好明天飞往罗马的机票。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怀疑过阿尔贝托·法索利诺卖给她的画不是真迹。法索利诺作为收藏家的声誉一向清白,他经常向朱丽埃特购画,从不讨价还价,而且全额付款。
朱丽埃特需要查出这些画被掉包的可能地点。虽然目前有迹象表明,她的画廊才是作案现场,但谁又能确定不是从罗马到慕尼黑之间的某个地点发生的呢?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可不是简单的任务。
翌日,朱丽埃特乘坐麦道80经过一个半钟头的飞行十二点刚过到达罗马机场。之后朱丽埃特径直去往威尼托大道的埃克塞尔大酒店。
临街的客房虽然有些吵,从厚重的绿缎窗帘后面向外了望的视野倒是很好,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尽收眼底。诚然,威尼托大道从费里尼的《甜蜜生活》之后就逐渐散失了许多它独有的魅力,但和其它享有盛名的大街相比它仍旧光彩出众,尤其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
在这条道路两侧数不胜数的服装品牌店中的一家,朱丽埃特为自己购置一套春装,鹅黄色的调子,立体裁剪,贴身合体,她还在离这家店几步远的鞋店买下一双黑色鞋子。新衣新鞋立马让她容光焕发。她给阿尔贝托·法索利诺去电,告诉他,她人已在罗马,她必须得跟他谈谈。
法索利诺流露出十分讶异的语气,他敷衍说明天可以与她会面。在朱丽埃特的一再坚持下,法索利诺答应即刻见她。
自上次她在罗马见过法索利诺距今还不出四个月。他和他的太太——也可能是他的母亲住在一起,那女人常年只穿面料昂贵的黑色华服以及同样黑颜色的高跟鞋。他家的豪宅宛如宫殿一般,高高的窗户,门前立有四根石柱,所在的街区叫Via Banco Santo Spirito,这样的街道名称全世界不会有第二个,直译过来就是:圣心银行大道。教堂的收益已经蛮高,根本不必依靠这等俗物。
“我很遗憾,朱丽埃特女士,这些画令您的处境如此尴尬。”法索利诺对朱丽埃特说。他好像事情很多的样子,而当他的太太走进客厅,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这个外来女客时,他更让自己忙碌起来。
客厅里摆放的家具厚重而又古典,从天花板上垂挂下两架枝形吊灯,白天也亮着,让这个阴暗的房间多少有些明朗。高屋顶的墙壁挂满大大小小的油画和版画,几乎覆盖住那价值不菲的贴墙壁纸。只有临街的那面墙上连开四扇窗户,让人在一幅幅名作珍品的铺天盖地的包抄下喘口气。
朱丽埃特看到这个恐怖的画廊——也实在找不出其它可以形容这个房间的名称——谢天谢地并不是第一次,于是那种初进入这座房子所感受到的令人窒息的憋闷也没叫她过于难受。看到这些价值连城的画作,她越加确定,能拥有这么多无价之宝的人是不会和造假画的犯罪团体勾结在一起。
像所有收藏家一样,阿尔贝托·法索利诺很是自豪而热情地向朱丽埃特炫耀他的最新藏品——雷诺阿的《跳芭蕾舞的女孩》的炭笔草稿。朱丽埃特暗暗估价,这画不会低于一百万,当然是马克,不可能是里拉。
她在和他做第一笔生意时就曾想过这个问题,法索利诺从哪儿得来这么多钱去满足他如此奢费的收藏热情。从一次绝对专业的长谈中她得知,法索利诺的家产主要来自不动产——最好地段的房子和地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