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莱希特站起身说:“如果我不能分享您的快乐,请您不要怪罪我。我不想扫您的兴,也许下次吧。”随后他就走上了下去的台阶。
雷伯莱希特下来的时候,在圣彼得堡大教堂的顶上工作的泥瓦匠、宝石工人和挑担子的都在着了魔似的瞪着上面。卡尔瓦奇在脚手架上手舞足蹈,像个牧神一样,每只手里舞着一个陶瓶。
他从高处向观众们喊了些什么,但谁都没有听懂。于是他放下瓶子,两手举到嘴边,向前迈了一步,打算重复他的话。可他滑倒了,踉跄起来,随后便像一只被击中的鸟儿,翻滚着从高处坠落下来,那样子看上去仿佛他想要飞一样。
卡尔瓦奇的身体落在石板上时,几百个喉咙里同时发出惊叫,响彻了整个顶层。随后,便是一片死寂。
卡尔瓦奇死后,几个星期过去了。雷伯莱希特接受了向图莉娅通知她丈夫死讯的艰巨任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图莉娅很镇定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说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那她愿意承受。
这一反应对雷伯莱希特不是没有影响。从这天起,他的悲哀成了另一种。并非他停止了哀伤,而是准备接受他的命运了。雷伯莱希特帮助图莉娅和她的孩子,他甚至像是准备好忘掉过去横加给他的痛苦。
漫长潮湿的冬季之后便是一个灿烂明朗的春天。在这样的一个适于把最后的哀愁赶出家门的春日里,雷伯莱希特去看斗兽场——古老的弗拉维圆形大剧场。它已经部分坍塌,成了采石场一般。罗马的居民便用那些砖石盖他们的房子和宫殿。
雷伯莱希特选择了很难走但是比较近的路,穿过瓦奇诺广场、牛场——那是一片长草的废墟,罗马论坛就隐藏于其中。这儿每周举行一次牲口市场,届时牛就会在残垣断柱间哞哞地叫,猪躺在大理石石碑上晒太阳。第度皇帝的胜利柱驮着一座塔,那是恐怖的弗朗吉帕尼家族城堡的残存部分。前面是一家旧石头堆起来的很破败的饭馆,主要是仆人和牲口贩子出出进进。
将近中午时分,牲口市场上的来客开始要散散心了,饭馆前出现了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奏着疯狂的音乐的杂耍人班子。雷伯莱希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可怜的姐姐索菲——她也是加入了这样的一个班子。于是他走近了去看。
他在看客间挤来挤去,到了最前排。可是,这个班子没有巨大的怪物展示。一个优雅的红头发女孩儿穿着条绿色长裙,在头顶上击着手鼓,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她很年轻,顶多十八岁,但是刺进雷伯莱希特眼里的不是她的年轻和美丽,而是那条绿色的裙子。他观察的时间越长,就越是肯定那是玛尔塔的裙子——那是她在红衣主教卡拉法的盛会上穿的裙子。
一时间,雷伯莱希特站在哪儿,像是脚下生了根。随后当观众鼓起掌来的时候,他突然冲了出去,一把抓住那舞女的头发,喊道:“你是从哪儿弄到这条裙子的?”
姑娘叫了起来,试着挣脱雷伯莱希特,而看客们从四周赶来帮助姑娘。在这场混乱转变成一场斗殴之前,一个披着长长黑发的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对雷伯莱希特开了腔:“先生,您要拿我女儿怎么样?我们虽然只是******共和国来的杂耍艺人,但这并不表明您就有权对我女儿动手动脚。”
雷伯莱希特眯缝起眼睛打量着那******女子。“我不想对这姑娘怎么样。”他说,“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得到这条裙子的。”
“裙子不是她偷来的,如果您是问这个的话!”杂耍人的头领怒冲冲地说,“我们杂耍艺人也许是很穷,但我们是诚实的人。”
雷伯莱希特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加重了语气说道,又补充了一句他突然觉得很重要的话,“我自己的姐姐是米兰罗贝尔托·阿尔蒂尼杂耍班子的成员。当所有人都驱赶我姐姐的时候,他们收留了她。”
高个子后退了一步。“那这条裙子是怎么回事?”他问,他已经不再咄咄逼人了。
“这是我妻子的裙子。”
红发女孩儿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脸,转身想跑,但雷伯莱希特把她拉住了。
“我可以解释一切。”女孩儿的父亲说,“请跟我来。”他向其他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奏乐跳舞,他把雷伯莱希特拉到一边。
穿着绿裙子的漂亮女孩儿又开始踩着优雅的小舞步舞动手鼓了,她的父亲则在一边向雷伯莱希特解释裙子的来历:他们是在北城门外米尔维桥的附近发现这条裙子的,在那里,台伯河的两岸是宽广的草地。裙子好像是为了要晾干而摊在那里的,要不是他们在附近搭了两天的帐篷,发现裙子还没人拿走的话,他们是不会去动它的。后来他们想,裙子大概是被遗忘在那里的,下一场雨就会把它毁掉,他们这才把它收为己有了。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杂耍艺人意识到雷伯莱希特怀疑的目光,知道他在犹豫是不是该相信陌生人的话,便拉着他走过观众席,走到边上停放的一辆装道具的彩色小车旁。他在一堆服装、盒子、袋子之问翻找了一阵,最终摸出一件白色的东西来,一下子打消了雷伯莱希特的怀疑。
艺人说:“裙子上面当时压着这只石头做成的手,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涵义。”
雷伯莱希特双手捧起石头,恍然大悟:这是雕像“未来”的手。他懂得了爱人的召唤——虽然他并不想理解玛尔塔为什么要告别生命。他似乎又听到了瓦奇诺广场的嘈杂之中她的声音:雷伯莱希特,将你的目光望向未来!不要回头看!
“当然了,”雷伯莱希特对艺人说道,“这只手有很深的涵义。”
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那只细长洁白的手。艺人对他说:“先生,罗贝尔托·阿尔蒂尼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兄。您说您姐姐在他的班子里,那么她肯定遭受过命运的重击。”
“她就是那个斗熊的女巨人。”雷伯莱希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那个女巨人。”艺人惊讶地说,“就是您的姐姐吗?我只听到人们说她的好话,杂耍人对她都既爱且敬。如果你还在为她担心的话,我相信,她已经找到她的安宁了。”
雷伯莱希特抬头望着艺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身要走。
艺人把他叫住了:“先生,请原谅,我们不知道……您是否应该重新得到那条裙子!”
“没关系。”雷伯莱希特点点头说,“您女儿可以保留它,我不知道还能有谁更适合穿它。”
艺人吻了吻雷伯莱希特的手,雷伯莱希特便走开了,没有看那女孩儿一眼。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雷伯莱希特既没有接受红衣大主教提供的教廷职位,也没有接受教皇的提议,接替卡尔瓦奇完成圣彼得大教堂的建造。他当年就永远离开了罗马,和他在一起的是图莉娅和她的孩子。他们三个人打算在德国开始新的生活。
负载沉重的车子通过米尔维桥的时候,雷伯莱希特让车停了下来。他走到桥栏边,从大衣的内兜里取出什么东西来,任其落进台伯河。对着浑浊的水流,他凝神了片刻,这水流如今是他那遭了诅咒的知识的惟一见证。
米歇尔山修道院的图书管理员安德雷亚斯士很多年前曾对他解降过,焚书是没有用的,一本燃烧着的书冒出的火焰会永远在人们的记忆里燃烧,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决掉一本可恶的书:在水里,书会化为鸟有。而这个故事就结束在那条数百年来无休无止地将公正与不公的垃圾运进大海的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