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在卡尔瓦奇家里遇到的最后一位客人是保罗-桑奇诺,他是大教堂建筑工地的绘图员和数学家,并以这个身份为米开朗基罗解决静力学和三维空间上的一切计算问题。在数字方面,桑奇诺有着绝对记忆,这意思是说,别人要靠石板、粉笔和纸张来解决的计算题,到他则是在脑子里算,只用别人所用一半的时间,而且不出错。这种能力,再加上他在博洛尼亚上大学时学来的化学知识,以及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一根经他计算的柱子、圆拱和穹顶坍塌的事实,使他在他的崇拜者那里享有神圣的名声,而在他的敌人那里则被诬蔑成他与魔鬼结盟。
他的外貌是波浪般的黑发笼着一张平平的脸——再没有比这更平淡无奇的相貌了。但是,像所有外貌上平淡无奇的男子一样,桑奇诺用一个美丽非凡的女子来装饰自己。这女子一反罗马的典型风格,一头金发长长地、平滑地结在脑后,像波提切利笔下的那些女性形象一样。她叫卡特琳娜,正是花一般的青春年华,恐怕连保罗年纪的一半大都没有——保罗已经年过半百了。
红衣主教洛伦佐贪婪的目光一味交替地流连在玛尔塔和卡特琳娜身上——虽然她们被雷伯莱希特隔开了,坐在沙龙大桌子的对面——除此之外他好像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为了不使他的目光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居然一反常态,默默不语。餐桌上有萨比尼的山里的野猪,由图莉娅按农家风味做得鲜美无比。卡尔瓦奇是如此自信地充当着东道主的角色,简直让人以为他每天都大开宴席。雷伯莱希特简直都不认识他的师父了。
卡尔瓦奇注意到他眼睛里的惊异,说:“你很惊奇,不是吗?
你觉得很奇怪,我变得如此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完全像个市民!”
“不是,师父。我是很佩服您!”雷伯莱希特说着又转向卡尔瓦奇的妻子,“您要知道,图莉娅女士,您的丈夫从前是德国人所说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人。这不是不好的性格,但不是一个适合于结婚的性格。他就像一只蝴蝶,从一朵花儿飞向另外一朵花儿,偷吃几口花蜜,然后又后悔自己不该受诱惑。他喜欢头顶上有个简单的屋顶更胜过喜欢有所坚实的大房子,他爱他的独立不羁胜过一切。总而言之:他变了个人。”
卡尔瓦奇在雷伯莱希特说话的当儿握住了他妻子的手,他被他的得意门生那贴切的形容逗得开怀大笑。而既然所有的目光此时都注视着他,他也就觉得自己有义务做出一个回答:“这孩子说得有道理。”他笑着说,“毕竟,他是在座的诸位中认识我时间最长的一个,而且——我敢肯定——也是最了解我的一个。我想,我用不着解释我转变的原因。”卡尔瓦奇向图莉娅投过去爱恋的目光,把手放到她的肚子上,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们要有后代了。”
卡尔瓦奇的宣布引起了人们不同的反应。雷伯莱希特、玛尔塔、桑奇诺和他的妻子卡特琳娜对将要到来的事情流露出喜悦,而其他人则开始叹息那个还根本没有出生的孩子的命运——这并不稀奇,很符合当时时代的普遍气氛。
梅尔奇的高音嚷得最响,他说,圣处女保佑,那可怜的小东西将要被抛到一个充斥着战争和敌意的世界上来——这些不仅存在于国家和城市之间、不同的宗教之间,甚至也存在于同一个教会的不同教团之间,比如,耶稣教团和多明我会之间就像死敌一样互相作对。
这些话甚至把虚荣的洛伦佐红衣主教从他那欲望的想象力之中唤醒了,他大声地对医生的话表示赞同,接着又说出更加激烈的言辞来。他替教皇庇护四世的敌人说话,他们称庇护四世为基督之敌,是魔鬼派来的,是所有反抗教会的恶势力的集合。
卡尔瓦奇在灵魂深处肯定不是个教会和教皇制的跟随者、拥护者,这时却笑着说:“我看,愿望是思想之父。上帝作证,比那个梅迪契糟糕的教皇有的是呢,只因为他是你的敌人,就说他是基督之敌——这在我看来是过分夸张了,我尊贵的洛伦佐红衣主教。”
“基督之敌,基督之敌!”洛伦佐呱呱大叫,因为卡尔瓦奇严厉地盯着他,阻挡了他厌恶地往地上吐口水。
主人翻翻白眼,转而对玛尔塔和雷伯莱希特说:“我看,他是个秘密的新教徒,是神圣教会毛皮大衣里的一只臭虫!”
其他人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高个子洛伦佐的脸则开始红得像他的丝绸长袍,他受到侮辱一般目光瞥向一边。
到目前为止阿尔巴尼教授一直沉默不语,却兴致勃勃地关注着一切,这时他插进话来,说:“所有人都在谈论基督之敌,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含义。”
“那么您知道它的真正含义吗?”卡尔瓦奇用挑战的口吻问道。
“如果人们相信圣经——这已经就够难的了——那么,预示着最后审判到来的是假预言家、假使徒、假救世主的出现。据说,魔鬼将以一条蛇的形态钻人一个处女的体内,使之受孕。这就是说,基督之敌应该是经处女受孕来到世界上。迄今为止的二百二十一位教皇,谁也不能声称自己是这么一个奇迹的结果——西尔维斯特二世不能这么说,虽然他做黑弥撒,据说和魔鬼之间订有契约。
把拉特兰宫变成了妓院的约翰二世不能这么说。博义七世不能这么说——他谋杀了两个前任,自己死后,残缺不全的尸首被罗马的民众在街上拖着走。本笃九世也不能这么说,虽然他像个土耳其苏丹那样统治,又杀又抢,还因为贪图钱财把他的教皇皇冠都给卖了。甚至连亚历山大六世也不能这么说,虽然他跟几个高级妓女共生有九个孩子,其中包括那个放荡的露可蕾齐娅。”
“全是胡说八道!”洛伦佐急急嚷道,同时把一根啃净的排骨撇到一边,“你们可以去读读神学家的著作——基督之敌将在一个大城市里降生,那个城市被称作巴比伦,或者索多玛,或者蛾摩拉。有的神学家认为,他长着一张狼人般丑恶多毛的脸,有的则把他描述得像我们的主耶稣一样。他能移动山峦,能把石头变成面包……”
“这些戏法儿嘛,还不曾被那些贴上了基督之敌标签的教皇们尝试过。”阿尔巴尼打断了红衣主教的话,“我却觉得如下的事实很有趣:这些年来,所谓基督之敌的出现比以前增加了很多倍,就像世界末日快到了似的。假如众多的假面具之中隐藏着那个给最后审判打前站的真正的基督之敌,那会怎么样呢?”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雷伯莱希特是满腹狐疑地听教授说出这番话的,他这时在桌子下面抓住了玛尔塔的手。玛尔塔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这个简单的动作;对压在他灵魂之上的那块巨石,她无从猜测。雷伯莱希特虽然很欣赏阿尔巴尼,但从他刚认识这位教授那时候起,就觉得很难真正理解后者说话时喜欢用的暗示和一语双关。
阿尔巴尼是个典型的占星家,他习惯于——也许他完完全全是故意这么卑鄙的——把事实和事件描述得让人觉得他非但没有以此回答问题,反而提出了更多的问题。他把“一加一”这个数学问题解到最后,更让人怀疑“二”这个结果,或者怀疑有什么必要解这道题。
但雷伯莱希特还是有勇气提出一个问题:“阿尔巴尼先生,您善于计算星星的轨道,如果我对您的理论理解正确的话,你是能够根据星辰的运行了解命运的。既然人的命运是由地球的存在决定,那应该也可以预测地球的末日。”
“当然了。”阿尔巴尼的回答听起来就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雷伯莱希特感觉,别人盯着教授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令他格外享受这一刻并尽量把它拖长。终于,他说了下去:“大多数人都认为研究天文学纯粹是毫无用处的浪费时间,他们认为,恰恰这门科学对于人的灵魂得救没有益处。有些人甚至严肃地提出,星相学在人死后也就是获得永生后还有什么用呢,在永生之中,未来和现实合一,而上帝比所有的天文学家和占星学家加在一起更了解星辰的运行轨道。教皇甚至称我们的科学是孵化魔鬼的温床——至少在正式场合下他们是这么说的,虽然背地里他们可喜欢运用我们的研究结果了。”
“您回避我的问题,教授。我问的是一切的结局、最后的审判,或者您对‘Finis mundi’的叫法。”
“我给您的回答是,虽然把这个末日计算出来是可能的,但到目前为止没有哪个天文学家研究过这个问题。”
“一个也没有?”
“至少没有人承认过。”
“为什么呢,阿尔巴尼先生?您怎么看?”
“请您设想一下,如果通过对星辰轨道的计算得出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也许就是下个星期日,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或者就在两年之后!您想想那会出什么事?”
“会出什么事呢?”
阿尔巴尼严肃地环顾在座的人,说:“人们会陷入恐慌之中。
在最后审判来临之前到处是一片混乱,天上和尘世间的所有法律都会被推翻。但是如果了解了有关世界末日的情况,就会知道,圣经里的一切预言都是荒谬的。”
红衣主教赞同地点点头,说:“说得多有道理啊,我的教授!”
他往下接着说时,将右手挡在嘴前,似乎要防止房门外的什么人偷听到他的话一般,“有时候,多明我会的人夜里出动,闯到占星家的房子里,而第二天早上,那些占星家就永远永远地失踪了。”
“我知道几个例子。”阿尔巴尼插嘴道。
洛伦佐耸耸肩,似乎是在说可能吧。而卡尔瓦奇则加上一句:“可以说是一种动作迅速的宗教裁判所。”
众人都点点头。
可以想见,红衣主教透露的情况对雷伯莱希特的触动最大。玛尔塔注意到了他的手的不安动作,但她不敢当着其他客人的面问他怎么了。
雷伯莱希特又面向红衣主教打听道:“以这种危险的方式引起教廷怀疑的,是天文学家呢,还是占星学家?”
“考虑到阐释星相是建立在异教徒的知识基础之上这一事实……”
阿尔巴尼打断了红衣主教的话,说:“说到知识,天文学和占星学是一回事,只不过天文学家和占星学家从他们的知识中得出的结论不同。天文学和神学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彼此为敌,有时候天文学家甚至是神学家的仆人。教皇利奥十世让神学家和天文学家驾同一辆车,目的是改革我们的历法。”
雷伯莱希特益发地不安了,他问:“那么结果怎样呢?”
红衣主教自己咯咯地乐了一阵,然后替阿尔巴尼回答道:“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在使用制定于尤利乌斯·恺撒时代的历法算我们的日子。那些占星家和神学家并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利奥十世把问题留给了亚德六世,亚德六世把问题留给了克雷芒七世,克雷芒七世把问题留给了保禄三世,保禄三世把问题留给了犹利三世,犹利三世把问题留给了才禄二世,才禄二世把问题留给了我叔叔保禄四世,我叔叔把问题留给了庇护四世。而庇护四世对马匹、文学、爱比克泰德和斯多葛派的兴趣比对解决数学问题的兴趣大,而进行历法改革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计算问题。”
他转向保罗·桑奇诺说,“您认为我说得对吗,尊敬的数学家先生?”
后者捋了捋他波浪形的头发,回答道:“当然了,红衣主教先生。我宁愿把圣彼得大教堂的静力学数据演算两遍,也不愿意去演算基督教的历法。前一千五百年期间,复活节和圣徒的节日一再推移,令虔诚的基督徒不由得发问,我们的主耶稣是出生前还是出生后上天堂的。目前有两个数学脑袋在研究这个问题——路易吉·利利奥和克里斯托夫·克拉维,一个来自德国的年轻的耶稣团修士。”
雷伯莱希特警觉起来:“您说那个德国耶稣团修士叫什么?”
“克拉维。一个耶稣团修士,小个子,可是脑袋很大。我几年以前在博洛尼亚遇到过他。如今他在罗马学院任教——在他的时间允许的情况下。”
这时的玛尔塔也不安起来了,她求助似的望着雷伯莱希特。
雷伯莱希特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不可避免,就像念完主祷文后自然得念“阿门”一样,他说:“您对他有多一些了解吗,这个克拉维?我是说,‘克拉维’是个拉丁语化了的名字,学者都喜欢给自己加上这么一个名字。如果翻译过来,‘克拉维’的意思是……”
“‘施吕瑟尔’。”桑奇诺先生答道。
“施吕瑟尔?”卡尔瓦奇先看看雷伯莱希特,然后又向玛尔塔望过去。
玛尔塔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极了,她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空盘子。过去的事情转眼之间又回来了。她本以为,她可以和雷伯莱希特一起永远逃离过去,他们可以一起开始新生活。现在她却得知,她自己的儿子,和她的爱人是刻骨的仇敌,她的儿子就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这其中的关联没有瞒过卡尔瓦奇,但他觉得,在目前这种尴尬的状况下,他还是沉默为妙。
“让我们喝了这一杯,”他说,“愿世界末日永远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