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爱!”玛尔塔打断了两个人的话,她解释道,“我是玛尔塔·施吕瑟尔——如果您听到过这个名字的话。”她等着卡尔瓦奇发出惊讶的喊声,或至少是一个惊奇的目光。
“我不是说了您什么都用不着跟我解释吗?”
“你都知道?”雷伯莱希特难以置信地问,一边惊奇地看着玛尔塔。
“当然啦,我脑袋上长着眼睛呢。我也许只是个中不溜儿的石匠,但是对女人,我懂——相信我!”卡尔瓦奇自负地开怀大笑起来,雷伯莱希特从来没听过他的师父这样的笑,后者又接着说,“我只有一次见到你们两个在一起,那是在一个星期日的弥撒过后。
你们以为没人看见你们,可我就坐在大教堂东北边的塔楼里。在塔楼上坐着的人会比别人知道得多。”
这下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也笑了起来,雷伯莱希特用胳膊搂住玛尔塔的肩膀。冷不丁被卡尔瓦奇提起的他们的过去显得是那么遥远,虽然此时离他们逃离家乡才不过六个星期的时间。他们面前呈现的是罗马和他们共同的未来。
在旁边看到了他们热情的彼此问候却又一个字都没听懂的信童,这时把那些纸卷伸到卡尔瓦奇面前,问该把它们送到哪里去。
卡尔瓦奇吼了几句有比图纸更重要的事情之类的话,从信童手里接下纸卷,便把他赶走了。随后他就让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报告他们为什么要逃出德国、他们走的是哪条路、他们住在哪儿等等。
当听到交换圣物和他们乔装打扮的事时,卡尔瓦奇乐得前仰后合,连图纸都滚到地上了。他简直无法安静下来,嘴里嚷着:“这大概是头一次圣物帮了罪人的忙,不是吗?除此之外我就说一句老话:你当自助,而后上帝便会助你。”
众多的师傅和伙计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礼貌地问候卡尔瓦奇,好像要求得他的青睐似的。雷伯莱希特真想知道,他从前的老师如今在这项工程中是个什么地位,但他对自己说,这个他反正早晚会晓得的。所以,他只问卡尔瓦奇为什么要离开佛罗伦萨,那个像他的秘密情人一样让他如醉如痴的城市,而来到了罗马。
“你知道,”大师回答,“佛罗伦萨的艺术高峰已经被超越了。
有那么一个时代,你会在阿诺河畔找到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画家、雕塑家、诗人、学者和哲学家。这个时代过去了。”卡尔瓦奇伸出手,从平秋山丘的方向开始,指向西莲山丘。“当今,但凡有个名字的人就往这块地方挤。相信我,罗马是未来之城。”他向四周扫了几眼,确定没有别人在偷听,“前提是,教皇们别把它彻底毁了。”
在大教堂的平顶上忙活着的众多工人、建筑师和艺术家中,有一位老人很引人注目,他个子矮小,拄着根拐棍,头发稀疏,黑色的胡子,远离众人,靠在南侧面的一个小穹顶边。这个小穹顶犹如这个平顶上的一座独立建筑物一般,让人忘掉自己其实是在很高的空中。老人不时地将手举到眼前,眯起眼睛仰望高处。那里,有着里外两层柱子和高窗的圆形大厅耸入天空。随后,他换了个位置。
走到对面去,继续他的观察。看到他的人,全都绕着大弯儿走开,好不和他撞上。突然之间,他不见了。
卡尔瓦奇注意到了雷伯莱希特在用新奇的目光追随着那位老人的行踪,便抿嘴笑道:“他是个爱斗嘴的老头儿。人们绕着他走,因为他对一切、对所有人都能找出碴儿来嘟囔一番。最主要的是,他嫌一切都进行得太慢了。现在他担心——这不是没有理由——自己活不到穹顶笼罩在圣彼得墓上的那一天。因此他造了一个木头模型,规格比例丝毫不差。他心醉神迷地坐在工棚里的模型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雷伯莱希特恍然大悟,张着嘴,像个孩子似的惊奇地朝那老人消失的方向望去,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说,他莫非就是……”
“米开朗基罗,没错。只有他这样的一个天才才能有如此的奇思异想。他已经宣称过不下一百次他将再也不踏上工地半步了,但一百次他都又回来了,因为米开朗基罗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更清楚:这座建筑物是人类之手创造的最大的一座,将赋予他的名字永恒的荣耀。”
雷伯莱希特充满敬畏地、甚至是虔诚地倾听着卡尔瓦奇的话。
随后,他转身向玛尔塔说:“你看见那个老人了吗?那是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波纳罗蒂!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还会在这座建筑物里见到很多有名的人呢。”卡尔瓦奇平淡地说,“前提是,你愿意在这里工作。”
“您会收下我做石匠吗?”
“如果你接受教皇付给的微薄薪水的话——马上!”
“能参加这项建筑工作将是我的荣幸!”
卡尔瓦奇抗拒地举起手说:“老天!只有傻瓜、僧侣和修女才为上帝的报酬工作。你是个好得要命的手艺人,到处都需要你这样的人。”
喜悦洋溢在雷伯莱希特的脸上,他先拥抱了卡尔瓦奇,又拥抱玛尔塔,最后说:“我要尽力而为,相信我!”他边说边两腿交替着舞个不停。
卡尔瓦奇主动要给雷伯莱希特和他的爱人找一个固定的住所。
这并不容易,因为这座城市在衰败了多年后像雨中的毒蘑菇一样疯长,不过他认识很多人,肯定会替他们找到合适的住处。在这之前,卡尔瓦奇说,他们得先庆祝一下此次重逢,如果他们乐意的话,最好就在今天。他们也应该把阿尔巴尼一同带来,免得他们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到处乱闯。
他把两个中指插进口中,吹出一声高昂尖利的口哨,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个信童。工地上的信童很多,承担着传递信息的任务。卡尔瓦奇跟那男孩儿吩咐了些什么,雷伯莱希特一个字也没听懂。信童点点头便跑开了。
卡尔瓦奇住在雅尼库伦山丘上里亚尼大道的一座老别墅里,离教授家的房子不远。阿尔巴尼喜欢任何形式的散心活动,立刻就兴致勃勃地同意陪伴这些来自阿尔卑斯山另一侧的客人到大教堂建筑工棚的主任石匠那里去。关于这位主任石匠,人们讲述了很多奇妙的事情呢。
奇妙的事情?教授不肯多透露,只解释说,罗马人相信卡尔瓦奇拥有神奇的力量,因为他能在一夜之间把一块有成年男子那么高的石头分割成均匀的两半。就连伟大的米开朗基罗(除了教皇,谁都相信他与魔鬼结了盟;而教皇的不信也只是出于自私自负),也对屡次发生的奇迹表示肯定,称赞卡尔瓦奇是惟一配得上他的建筑艺术的人。
这次请客的盛筵——雷伯莱希特和玛尔塔很吃惊——以一个有关东道主的惊喜开场,接下来又是一个涉及到客人的惊喜。
房门前,和卡尔瓦奇一同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子,主人介绍说这是他的妻子。这一事实本身就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因为这位大师经常说起,他具有很多方面的天才,可就是没有当一个虔诚敬神的丈夫的天分。格外让雷伯莱希特为难的是那年轻女子的容貌;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拥抱她,并且喊出来:弗莉德莉克,是你?
但他还是忍下了自己的冲动,而且这样最好,因为卡尔瓦奇的妻子名叫图莉娅,出生于奥斯提亚一个富裕的船运主家庭,而_且,他们很快就发现,她除了但丁的语言之外不会说任何一种外语。尽管如此,她看上去还是和那个给卡尔瓦奇做过裸体模特、运输船上的不幸女孩儿弗莉德莉克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雷伯莱希特对那些尊贵的座上客感到的惊讶也不比这一个小,而其中的一个着着实实地令他感到惊骇。
自从他遭遇了宗教裁判所,他便像痛恨瘟疫一样痛恨紫红颜色,单是看见远处的一件红色法衣就足以令他怒不可遏地攥紧拳头。所以,卡尔瓦奇为了表示对德国客人的敬意而请洛伦佐‘卡拉法同来赴宴,大概不是一个好主意。卡拉法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红衣大主教,身穿紫红法衣,头戴红色小帽,足蹬红色丝履,足弓处还有个金色十字。
玛尔塔了解雷伯莱希特的厌恶之心,当卡尔瓦奇笑着介绍那位骄傲的紫袍教士时,她便觉得不妙。他的尊号是迦南红衣大主教、彼才尔巴名誉大主教、红衣主教会议的副秘书,负责令地中海以东地区的异教徒皈依教会,以及山谷里的.圣安德雷亚教堂的名誉主教。不过到目前为止,他既没有见过他的教区,也没有机会去履行他继承的这些头衔应该履行的义务,因为社交义务已经使他没有空闲了,而他这个阶层的人,社交义务是非履行不可的。
经过整个晚上他们发现,洛伦佐——座上认识他的人都这么叫他——本来是个订书匠,同时是教皇保禄四世的侄子。这位教皇人称“火刑堆”,宗教裁判所是他最喜欢的玩具。这个侄子像其他人一样受不了保禄叔叔,后者早已辞世,而洛伦佐则继承了那些头衔;一个人要么终生都是红衣主教,要么根本不是。
说到他的外表,卡拉法从头到脚都打扮得像个红衣主教。他的红色法衣上,来自不同产地的丝绸闪闪发光:披肩是摩尔人的丝绸,长袍是法国丝绸;为了除去可恶的褶皱(这褶皱提醒人尘世上一切事物的易逝),他需要一个专门熨法衣的女人——这本是惟有教皇才能拥有的特权。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一个戏剧演员,显示出那么多的尊严和优雅,让人觉得他肯定是登上教皇宝座的候选人。再没有什么比沉默更让洛伦佐痛恨的了,就连罪孽在他看来都没有那么严重——罪孽不是可以在迈过圣彼得教堂的右侧大门时,买一张赎罪券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事吗——不管它招致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多么令人鄙夷。沉默可不是这样。每个沉默都使任何话语都不可挽回地丧失掉了,因此是不可原谅的,是要遭到蔑视的。沉默——卡拉法常说——使人愚蠢。
这已经是这位大人最聪明的见解了,他每天都要把它重复好几遍。卡拉法主要使用那些在人民广场上无所事事的妓女、乞丐和废物的街头行话,或者是圣彼得大教堂工地上拉石头的工人说的带粪便字眼的语言。
卡尔瓦奇天生受这种怪的吸引,属于这类人的还包括医生兼解剖师马可‘梅尔奇。此人在他饱蘸着鲜血的生活历程中失掉了左手,可这却丝毫不妨碍他继续从事自己的职业,正相反,这位大夫能用他的右手同时使用两件工具,而他的技术不比圣灵医院里的任何一位医生差。
梅尔奇曾将卡尔瓦奇腿上的一处伤用针线缝起来,十四天后伤就痊愈了。卡尔瓦奇就是这么着和他结成了深厚的友谊。没人知道梅尔奇丢掉那只左手的原因,就连卡尔瓦奇也不知道,这就给流言飞语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梅尔奇毫不隐瞒他对身为解剖师的伟大的列奥纳多的崇拜。他年轻时遇到过这位来自芬奇的学者,并深受他那些解剖研究的吸引。在那些研究中,列奥纳多将人体解剖成一块一块的,并为后世的使用做了记录图解。
像列奥纳多一样,人们风言梅尔奇也有男童癖,但他的助手不像列奥纳多的助手那样叫伽科莫,而叫皮耶特罗,年龄也不是十岁,而是十三岁。所以,梅尔奇被这孩子利用远超过那位大师被他的那一个利用。梅尔奇从不隐藏他对男童般的身体的崇拜,并且,一旦谈到了感官享受——这在卡尔瓦奇家里是常常涉及的题目——他便大加引用他的伟大榜样列奥纳多的话。譬如,后者说过,创造生命的过程和这过程中用到的器官都是那么令人厌恶的丑陋,以至于如果创造生命者的脸和情感及受到束缚的感官乐趣不是有美丽之处的话,那么大自然将会失去人这一物种。性爱是大自然的一种令他厌恶的力。
至于梅尔奇这何失去一只手,罗马人异口同声,说是梅尔奇自己把那只手截掉的,以研究他自己当时体内的所有变化。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胜过了列奥纳多,后者在他流亡法国的晚年瘦得可以用自己的身体研究所有的肌肉、血管和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