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伊特格从雷伯莱希特眼里看出了他的惊讶。他走到安德雷亚斯修士面前，向他解释说，这年轻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修道院尤其是与这间图书馆有着密切联系的秃顶亚当的儿子。这下，小个子修士的脸色明朗起来。他从长袍胸前的褶裥里拿出一块石板来，用一根石笔在上面划拉出几个字来，伸给雷伯莱希特看。雷伯莱希特读出用拉丁语写的一句话来：“Requiescat in pace！”——愿他安息！鲁伊特格看了看石板上写的话，解释道：“安德雷亚斯修士自从耳聋了以后，就只使用拉丁语了。他懂德语，但是所有要说的话，他都用教会拉丁语说。上帝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转向了一侧，使安德雷亚斯修士看不到他的嘴。
“您提到的记载着花和药草的世界的那些书籍，”雷伯莱希特说，“我请求您把它们指给我看！”
鲁伊特格走到第三个高高的书架前，做了个向上的手势。“你还年轻，尽管如此，有关植物学的书你用一生也读不完。”
雷伯莱希特走近在他面前高高耸起的由皮革和羊皮纸组成的墙，抽出一本书，把它放在读书台上。这本书的题目是《拉丁园萨尼塔提斯的保健花园——对人类健康有益的自然良方，由法兰克福的印刷师海尔曼·吉尔菲利西勤奋通读及订正》。
“这是我们的一本新书。”鲁伊特格解说道。
另一本书配有色彩鲜明的插图，是按照自然界的真实情况手工上的色，看起来是那么自然逼真，简直看不出和花园里的花有什么不同。它的题目是：《De Historia stirpium commentarii insignes》——
《关于植物史的重要注解》。作者雷昂哈特·福克斯曾是安斯巴赫边疆伯爵的贴身医生，后来在图宾根当教授，因为博学被卡尔大帝封为贵族。他在书中对各种植物疗效的描写是那么准确，哪个医生或药剂师缺了这本书都不行。
鲁伊特格忍住嘴角的一个微笑，解释道：“这本书本来不允许放在这儿的。它没有教会正式的印刷许可，因为作者是改革教会的拥护者。”他挤挤眼睛，接着说：“基督教的植物学，也就是符合天主教会的那种学说，你可以在这本书里找到！”说着，他把一本书推给雷伯莱希特。书的封面上画着一颗分开来的坚果，五彩的花草环绕着标题：《Herbamm imagines vivae》——《植物生态图》。这本书上标有皇帝和教会的印刷许可，你可以毫无顾虑地读它。”
他们谈着话的工夫，安德雷亚斯修士突然不见了，就像是在空气中蒸发了似的。图书管理员不在了，雷伯莱希特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过鲁伊特格安抚了他，解释说，安德雷亚斯修士过着他自己的生活，和他周围的一切几乎不发生任何关系，所以他的行为也令人很难预测，他可能到对面的手稿室去了。
那么多关于植物花草的珍贵书籍，雷伯莱希特简直看不够。他发现了关于具有神奇功效的药草的书，关于植物生命奥妙的书，关于旧约和新约中植物的象征意义的书。他明白了为什么他父亲亚当会一整夜一整夜地在这里度过。
“我父亲说，这些书架上存放着很多禁书。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书籍遭到禁止。难道它们诋毁了上帝吗？”
“比那更严重。”鲁伊特格答道，“它们诋毁了教皇和教会。据说那次在特兰特开个没完没了的最高宗教会议上列出了一个书单，其中列出的书籍是虔诚的基督徒不该阅读的；还不止如此，印刷和拥有这些书籍也被禁止，违反的人会被赶出教会。”
“有很多这样的书吗？”雷伯莱希特好奇地问。
“至少和罗马教廷能接受的书籍数量一样多。”
“也就是说，这个图书馆里，有一半的书本来都该消失的？”
“按照教皇的意思，是的。”教士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然后说，“我信任你，因此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雷伯莱希特睁大了眼睛，看着鲁伊特格走到一个书架前，将一个暗藏的插销推到一边，整个一面书墙顿时以自己的中心为轴转了起来，直到最后“咔嚓”一声定住了。雷伯莱希特自己也不知道对眼前这一幕该作何期待，但不知怎的他还是有些失望，因为眼前出现的还是同样一面书墙。
鲁伊特格摇摇头：“这可不是原先那些书了！”
这下雷伯莱希特明白了：修道院的藏书肯定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多一倍；在每一面由受到教会祝福的书籍组成的书墙背面，都藏着同样数量的书组成的另一面墙，只不过这些书得躲避审查。
“我们不是惟一藏有秘密‘军药库’的修道院。很多修道院都有秘密的藏书室，那里的书通不过教会的审查，若遵照其意旨是要被焚毁的。说不定有朝一日人们还会因为我们的不听话而感激我们呢。”
雷伯莱希特拿起一本书，念道：“《教会被囚于巴比伦》，维藤堡的马丁·路德著，蒙萨克森选帝侯恩准。”他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抓起另一本：葛洛拉莫·弗拉卡斯托洛著的《梅毒或高卢病》。“这本书是怎么个来历？”雷伯莱希特问道。
“弗拉卡斯托洛是维洛纳的一位医生，以维吉尔那样的精神研究高卢病。这种病据说是由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从新大陆带回来的。
弗拉卡斯托洛在书中详细描述了这种危险的传染病的症状和治疗方法。”
“这种行为有什么可职责的呢？为什么这本书要被焚毁呢？”
“宗教裁判所的暴怒主要不是指向书本身，而是指向作者。弗拉卡斯托洛在他的其他论文中宣称，大部分的奇迹都可以很自然地加以解释。另外他还强烈地反对那种说地球上的所有化石都是大洪水留下的遗迹的论点。按照这种论点，大洪水一直淹到德国和法国最高的山上。”
“胡说八道——那样的话，那么多的水都流到哪儿去了？”
“没错。但直到今天这还是天主教会宣讲的观点，谁要是反对，就要冒着被扔到火刑堆上去的危险。”
“那个弗拉卡斯托洛后来怎么样了？”
“死神比宗教审判长快了一步。”
雷伯莱希特又问：“那这本在这么多大开本书籍之中的小开本书里写了些什么？”
鲁伊特格把那本书抽出来，摊开到雷伯莱希特面前的读书台上：“个头儿最小的书籍里往往写着最惊世骇俗的内容。”
“您在开玩笑，鲁伊特格修士！”
“绝对没有。印一本大书是件很麻烦很昂贵的事，不适合秘密进行，更别提保存了。而一本字里行间充满火药味儿的小书，却可以不引人耳目地印刷和保存。因此，一个自由思想的头脑从不用过大的开本。”
“这么说这本书里充满了火药味儿了？”雷伯莱希特念出那本书的题目来：“《christianae religionis Institutio》，约翰·卡尔文著，1536年。——《基督教课程》吗？这本书有什么罪过？这个卡尔文是谁？”
“一个聪明人，职业本是律师。他研究了路德的论文，便决心以宣扬自己的新教为己任。在法国和瑞士，人们成群结队地追随他。”
“但是一个法律学者怎么懂得神学呢？”
“他在神学方面的学问是他自学的结果。不管人们怎么看待他的学说，他绝对是最精通《圣经》的人之一。”
雷伯莱希特打量着那本小书。所有这些书中的对教会和宗教开战的思想，更助长了他自己的批判态度。他想起了卡尔瓦奇的话：他，雷伯莱希特，应该走进大干世界中去，那里有别样的人，别样的理论。他一边翻着那本异端小书，一边问鲁伊特格：“您说这个卡尔文是通过自学成为神学家的？”
“据说是这样。”
雷伯莱希特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说：“鲁伊特格修士，这儿白白存着这么多书，等待着它们之中的学说得到传播。我知道我没有受过耶稣教团那样的学校教育，但是我父亲教会了我读书写字，还有几何和拉丁文。我读《高卢战记》和西塞罗的《演讲》比老施吕瑟尔上过学的儿子快。我请求您让我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研习古老的哲学，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几何和天文学；如果您还能帮助我，偶尔解答我的问题，那我将会给您无上的报酬。”
“年轻的朋友，”鲁伊特格试图稍稍抑制雷伯莱希特的兴奋，“科学不是钱的问题，而这儿也不是学校，而是一个修道院的图书馆，它是供这个修道院的僧侣们学习、自修用的啊！”
“请您原谅！”雷伯莱希特打断了他的话，“我愿意加入您的教团——如果这是在这里学习的前提条件的话。”没等说完，他就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鲁伊特格严肃而沉默地望着雷伯莱希特，看到了他眼里的火花和颊上的红潮，感到这男孩儿是认真的。而正因为如此，修士做出了一个出乎雷伯莱希特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的孩子，”鲁伊特格说，话音中丝毫不带教士的那种激情，“你学了石匠这一行，你师父对你的能力赞赏有加，你有一个自I由的头脑、自由的思想。这个修道院，或者任何一个修道院，都是最不适合满足你对生活的要求的处所。我们这些人日复一日受着怀疑的折磨，遥望自由，后悔自己迈出的这一步——这就够了。从精神上来说，我与你之间的距离比我跟我们修道院院长之间的距离近——你赞美大教堂雕像那神圣的美，他却称人的肉体是腐朽的容器、肥料坑和粪堆。把你的念头忘掉吧！你在这儿是不会快乐的。”
“但我的父亲亚当在这里接受了他的教育，为什么您就不允许我也这样呢？”
鲁伊特格把卡尔文的书放回原位，随即推了一下书墙，令其绕轴转了半圈，回到原位定住，发出不小的一声响。这么引人人胜的一个过程，鲁伊特格却毫不在意——对他而言，这就像每天周而复始的祈祷一样寻常，也是同样单调的一件事。
“你对科学的追求，”他说，“确实是无法抑制的。我相信，如果不顺从这种追求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因此我将会请求安德雷亚斯修士满足你的愿望。这个愿望非同一般，但我无法想象他会拒绝。至于我，我很乐意每星期给你上一次课，教你各个学科分支的知识。不过这得在晚祷之后，僧侣们的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进行。
其余的时间你可以自己泡在书堆里学习。”
就这样，雷伯莱希特实现了像他父亲一样的求知梦想，这种机会连耶稣教团的学生都得不到。四年后，雷伯莱希特结束了学徒生涯，从卡尔瓦奇那里得到了帮工证书，证明他作为石匠手艺高超，前途无量。从这时候起，他就在教堂建筑行会里拿工资了，这个求知若渴的年轻人在修道院的图书馆里至少度过了同样多的时间。他整夜整夜地在那里学习…他的勤奋获得了僧侣们的敬佩。
至于他和玛尔塔的关系，他起初担心爱人的热情会冷下来，结果却证明她的热情是持久的；他们第一次时的那种激情甚至还越来越强烈了。看来，他们的心是跳在一处的，他们的身体永远赋予对方新的快乐。由于山德的老板雅各布·亨利希，施吕瑟尔自从那次妓女卢多维卡的闹剧之后很少在家过夜，儿子克里斯托夫也把自己关在耶稣团教士那里，他们之问的爱畅通无阻，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违禁的关系——至少他们相信是这样。那笔意外的遗产付给雷伯莱希特后，他已经很有些资财了，那笔钱他一个子儿都没动，因为作为教堂建筑行会的帮工，他的收入很不坏。
要不是万灵节和雷昂哈特节之间一帮自称为“鞭笞派”、“十字架兄弟”的“连枷派”僧侣宛如受了魔鬼驱使一般开进城来，他们的幸福就很完满了。二十几个周身裹得很严实的形体，头戴尖帽，彼此用链子拴在一起，像一群刑事重犯。为首的是两个鼓手，头上蒙着黑布，只给眼睛留出两个洞来。沉闷的鼓声回响在市场广场上，他们就是在那里的一条小巷里安营扎寨，招来了大群看客，成为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中一种颇受欢迎的调剂。
本来自打康斯坦茨的宗教会议之后，鞭笞派已经被正式禁止了，在新教地区，他们早就不能再露面了。但在一个以极其虔诚而闻名的城市里，他们仍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与其说他们是以虔诚的僧侣群体的面貌出现，还不如说他们是一群杂耍艺人，一心一意要以他们超凡脱俗的教育方式娱乐全城居民。他们没有同定的住所，靠乞讨为生，也会有来自良心受着煎熬的富人的馈赠，还有那些悔过的罪人，想通过馈赠他人给自己买来天堂的救赎。
这些鞭笞派的僧侣——他们那为了教育大众而发出的厉声尖叫，也令人们给他们取了“尖叫忏悔派”这样一个名字——晚上睡在护栏快要散了架的大车下和裸露的石头路面上。他们没有拉车的牲畜，自己拉着车走乡串镇。车上除了他们的表演道具外，还载着四个女人、七个孩子以及不知到底有几条的狗，全体处于一种褴褛破败的状态，让人看了就心碎。
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就穿过集市，只在腰间围着块布。他们甩动鞭子，尖叫着把鞭子抽在自己瘦小的脊梁上，同时向人们伸出小手讨要吃的东西。其中两个满头黑色发卷儿的小姑娘，浑身都血迹斑斑，样子是那么令人同情，以至于她们快要被人们抛来的面包和水果淹没了。
接着，钟声响起来的时候，男人和孩子便开始向大教堂广场进发，佩带着他们的长鞭、短鞭、刺棒等等一应令人生畏的刑具，而女人们则开向圣母教堂，装备是皮鞭和牛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