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了几十年也从来不能为自己做个总结，因为当他们吃喝、工作、和邻居端着酒杯扯些恶毒的闲言碎语时，他们便全然忘却了时问的存在。
但是大教堂的石匠雷伯莱希特·哈曼不是这样的人，一是因为他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屡次遭受命运的捉弄，他的经历比忏悔神父在复活节前那整整一个星期中听到的还要多，另外也是因为他总是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关注着他的生活，把重要的事情记在他的日记本里。那是一个他自己用破损泛黄的纸张订成的本子，纸是河对岸的印刷匠送给他的。
如果说雷伯莱希特到目前为止在本子上记载下来的都是值得记忆的事件的话，那么自从他在玛尔塔的怀抱中度过那个良宵之后，他就开始写下他的思想、他的计划和美梦，是的，他有时甚至在萦绕着蓝色雾霭的未来之山上盖起空中楼阁来。
又过了很长时间，沐浴在幸福的光辉之中的他才鼓起勇气，再次造访他父亲亚当从前在米歇尔山上工作的地方。亚当·弗里德里希·哈曼的坟墓让位给了另外什么人的坟墓，没有一块碑、一个十字架能让人记起他曾经在这尘世上存在过。
雷伯莱希特从高墙的阴影下走进阳光中，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睛。高墙耸立在教堂的庭院中，撑起了修道院的那座花园，普通的教徒通常是不允许进去的。这时，雷伯莱希特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手搭凉棚向高处望去，就算第一眼没有认出，那么也是第二眼认出了鲁伊特格——“啤酒杯”里那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他正俯在墙头上，向雷伯莱希特热情地挥着手。雷伯莱希特也高兴地挥手作答。那教士做了个手势，让雷伯莱希特到铁门那里去。那道门后是狭窄陡峭的石阶，通到上层的平台，而那儿就是修道院的花园。
这是发现十字架日后的第二天，夏天已经给大地送来了最早的炎热日子。墙上的石头被晒得很烫，有蜥蜴在石缝间出没。四周一片死寂。鲁伊特格从里面打开门，门一从干燥的插销里解放出来，便吱扭扭地大响起来，像一只猫被人踩住了一般，打破了教堂庭院里的宁静。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您是谁。”雷伯莱希特说。教士穿着件黑色的教团团服长袍。“您是我父亲的老师。您的知识渊博，我听过关于您很多的事。”
教士狡黠地笑了：“感谢上帝没有让你认出我来。除了卡尔瓦奇，t啤酒杯’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知道我是谁。我希望你也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保证，以所有圣徒的名义！”
陡峭的石阶上，鲁伊特格在前带路，走到台阶断开的一处。这里右手有一扇门开在花园的支撑墙上，左手则依然是台阶，一直向上通到花园。
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散发出浓郁而令人晕眩的香气，像教堂的祭坛上正在熏香似的。四方形的园地中央，一个喷泉水珠四溅。喷泉周围是排列成放射形的花坛，种满植物。雷伯莱希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坛。鲁伊特格发现了男孩儿惊异的目光，便伸出右手指着那一片繁茂，说出一番拉丁语和德语混合的话来：“Anima christianahortus est——你的灵魂也应该是这样一座充满爱的花园，以基督的美德和美好的花朵装饰，天堂的新郎在百合花丛中徜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雷伯莱希特用力说道，“我父亲亚当把他从您这里学到的知识几乎全部传给了我。我还没去卡尔瓦奇那里学徒以前，父亲就教了我Consecutio temporum。他用不多的一点儿钱买书，那些书至今还是我最大的财富。”
听到这里，黑衣教士抱住雷伯莱希特，激动地喊道：“你真不愧是秃头亚当的儿子，你说话和他一个样。我希望，你的想法也和他一样！”
雷伯莱希特点点头，想说“肯定是一样的”，但没等他说出口，鲁伊特格已经接着说下去：“如果我希望你拥有你父亲那样的思想，那么我指的主要是这一点：你可以爱上帝而恨教会，因为我们神圣的教会如今离神圣是太遥远了，就像罗马离天堂那么远。他们以上帝的名义烧人，更不用说书了。教皇们像猪一样过活，像东方的统治者那样统治，丝毫不愿倾听上帝的声音，只听从他们的低级欲望。他们只在囤积金钱的过程中感到灵魂得救，****是他们惟一的解脱。”
雷伯莱希特一脸的惊讶说：“一个教士难道就这么说话吗？”
鲁伊特格上下打量着他的客人，似乎不能肯定是不是可以向他说真心话。但雷伯莱希特坦诚的目光打消了‘他的疑虑，他答道：“一个更贴近救世主的学说而不是教会学说的教士就这么说话！”
从这些话里，雷伯莱希特又似乎听到了他父亲的声音，于是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能不能请求鲁伊特格修士给他上课，就像从前给他父亲上课那样呢？一旦老施吕瑟尔把他那笔遗产交出来，他就能付给老师足够的学费了。还没等他想好并且鼓起勇气说出来，修士便打断了他的思路。
“看这些花吧——它们中的每一朵都是对造物主的赞颂，每朵花用它的芳香和明丽的色彩表达着对上帝的赞美，比一座大教堂里所有教士加在一起能表达的都要多。如果你能叫出它们之中三种花的名字来，那么你拿到的赎罪券就比那些在教堂门口用金钱买的赎罪券要强得多。”
“我得承认，”雷伯莱希特惭愧地说，“您花园里的花，只有很少的几种我能叫上名字来。如果我想进天堂，恐怕还是得到教堂门口买我的赎罪券去。”
修士笑了起来。他抓住雷伯莱希特的一条胳膊，推着他走在窄窄的小径上，穿行于花畦之间，一边给他讲解着脚下那五彩的世界：“这是红色的岩石丁香，“它代表着像岩石一样坚定不移的信念。
这是毋忘我，一种不起眼的小花，象征着希望。红玫瑰祈求怜悯，而剑兰则唤醒对上帝的敬畏。山谷幽兰代表对尘世的蔑视，四季花和银莲花则代表两种重要的美德：坚韧和忠诚。麝香花昭示重要的变化，大红花表示节制。风信子表达了人类的愉悦，白百合宣示着纯洁，堇菜花则代表臣服，洋翠雀表示坚持向善。水仙花展示它们的羞惭，昼夜花叫人去做白天和夜晚的祷告。扎根很深的王冠花提醒人时时反省。你看，称颂造物主既不需要点香烛也不需要披金色长袍。”
鲁伊特格的讲解令雷伯希特十分惊讶。他感到，这里，石头围墙的里面展开的是另一个世界。为了到达花园位于背面的那一部分，他们得穿过几道拱形的藤架，爬藤的植物从上面垂下它们细细的枝蔓。
走过落在修道院阴影里的最后一道藤架之前，鲁伊特格停下了。雷伯莱希特耸起了鼻子。花园前部那迷醉了他们感官的重重叠叠的香味，到了这里，却一步步让位给了一种腐败的臭味。又一个花园在藤架后面展开，规模不比前面那个花园小，散发出来的气味却令人闻而却步。带刺的荆棘、长相吓人的植物和美丽异常的花草夹杂在一起。
雷伯莱希特用疑问的目光望着教士。鲁伊特格以一个布道者般的严肃举起一根手指说道：“这是一个邪恶的花园，哪里有光，哪里也就有影；长百合的地方也长荆棘。杂草在精心培育的花床里也生根。看这代表歪门邪道的蚕豆花，代表不纯洁的爱的荨麻，代表罪孽的飞廉，代表恶习的荆棘。再看蒲公英，它像魔鬼一样更换它的外衣；天国钥匙——它虔诚的名字掩盖的是有毒的根。像邪恶本身一样，恶之植物也以不同的面目和装扮出现。飞廉和荆棘不掩饰它们的坏念头，能毒死小孩子或致使成年人瘫痪的颠茄和秋水仙看上去却像一个女人令人神魂颠倒的黑眼睛或是女孩子柔和的浅蓝色裙子。邪恶也是这样，看起来并不总是显得很邪恶，它常把自己隐藏在美和善的外衣下面，而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教士的黑色长袍能更好地保护魔鬼的了。”
这些话语深深地打动了雷伯莱希特。他们走回到阳光下面的时候，雷伯莱希特充满敬佩地说：“鲁伊特格修士，您的讲解能让人换一种目光打量一座花园。您再给我讲讲植物和它们的含义吧！”
黑衣修士边走边会心地微笑，把手插进他的教士团服的袖子里。到了花床上阴影和阳光交界的地方，鲁伊特格停下脚步，谦逊地说：“关于植物，有很多东西对我来说也还是谜。我以前没有研究自然，我自己认为这是个错误，因为我逐渐认识到，自然的规律要比几何学的意义更重大。自然是上帝的创造，几何是人类的成果，经常令人迷惑。上帝按自己的样子造人的时候，幸好把几何学撇在了一边……”
“感谢上帝！”雷伯莱希特笑道，“我只要想想大教堂的那些雕像！——或许我不该这么说？”
“我敬仰那位把它们创造出来的艺术家，因为它们反映了上帝的形象，只有那些愚蠢病态的头脑才会提出毁掉它们的要求。”鲁伊特格的目光掠过那一片繁花的海洋，满意地说：“若要爱，你就盲目地去爱。但若要信仰，你必须睁开眼睛看。”
他们又走到了花园向下通往教堂庭院的陡峭石阶那里，雷伯莱希特正打算告别，另一个修士从后面向他们走来。这一位是安德雷亚斯修士，个子很矮，却胖得厉害，是负责手稿室和图书馆的。这个职位上的人是通过选举产生的，因为他被公认为是全体修士中最聪明的一个，这使他在众修士中显得十分突出。至于他怎么会如此肥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谜，就像约翰秘密启示录中的数字“666”一样，安德雷亚斯吃的并不比别的修士多——大家在饭厅里沉默无言地用餐时，这一点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而且他甚至起誓不喝黑啤酒。众修士都靠喝黑啤酒度过那四十天的斋戒期，他却只喝水。
安德雷亚斯修士的这些奇特之处雷伯莱希特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此时却有另外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要一有人开口说话，安德雷亚斯就立刻走到那人面前，仔细盯着那人的嘴唇。
“安德雷亚斯修士是聋哑人。”鲁伊特格修士便对客人解释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总是脸色凝重。只有我们之中年纪比较大的才记得他曾经笑过，但那是上帝对他进行严厉考验之前的事了：一天早上，人们发现了图书馆里昏迷不醒的他，从此他就丧失了人类感官中的两样。”’
“我真想看一眼图书馆啊！”雷伯莱希特说道，双眼闪闪发光，“但或许——图书馆禁止外人进入？”
“当然不是这样。”鲁伊特格答道，“你父亲亚当在那里曾度过日日夜夜，谁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当之处。书不是专为僧侣写的，而是为所有人——只要他们能看懂。不过你得问安德雷亚斯修士。”
于是雷伯莱希特迈步走到那神色凝重、几乎比他矮两个头的修士面前，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安德雷亚斯修士从他的嘴唇上读出了他的问题，点头表示同意，转过身便带路前行，雷伯莱希特和鲁伊特格跟在后面。
一个处于午祷和晚祷之间的修道院是世界上最孤寂的地方，是寂静和神圣的园地，至少雷伯莱希特这个外来者看来是这样，他还是头一次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就连他这么一个怀疑论者此时此刻都不由得想起一句天主的话来：“你们灵魂负重疲惫的人啊，都到我这里来吧！”
安德雷亚斯修士穿过人口。有门从那里开向左侧两面的僧侣们的修道小室，右侧是修士集体进餐的饭厅和宿舍，宿舍是一个里面放了五六十具人体大小、铺满干草的木头匣子的大厅，是僧侣们睡觉的地方。
从花园入口处到这里的内庭院种了草，可没有一朵花。雷伯莱希特了解到这其中的缘故：花朵适合于把虔诚的修士们从晨祷和夜祷之间进行的反躬内省中暂时引开，在这种时候就用得上房子外面的花园了。
后面的房子里分布着图书馆、手稿室、档案室和法衣室，全部贴着教堂的外墙，教堂的塔尖高高地耸入天空。安德雷亚斯一打开内庭院通到这里的门，那种特有的薰香、蜡、发霉的书籍皮面儿的味儿便冲着来访者扑面而来；这种味儿是所有修道院共有的，更激起感官产生不同寻常的期待。
通过一个带有加肋十字拱的楼梯间，他们到了楼上。这里分成左手的手稿室和右手的图书馆。安德雷亚斯修士按下装在有他头那么高的地方的门把手，于是高高的门开启，就像是被一只幽灵的手打开，在人们眼前打开一个充满秘密的神奇之地。
雷伯莱希特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书，大概得有上万本，摆在厚重的、从地板到：天花板那么高的黑色木头书架上。书架从下向上逐渐变窄，一排一排的，看起来像是教堂的中堂。书架上部的几层主要放的是小开本的印刷书籍，得借助窄窄的木梯才能拿到。
那些木梯每隔二十步一架，像蜘蛛吐的丝似的，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书架下部的几层是给大开本、护封金光闪闪的书籍的，它们的书脊有的有手掌那么厚，沉重得要两个修士合力才能抬到读书台上去。读书台有十几张，排成一排摆在房中间，像饲料槽似的。
最后一张读书台被两扇狭长的尖顶窗外射进来的光照亮了，一个白胡子老修士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大开本的书，刚进来的几个人丝毫没有扰动他，他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思绪中。雷伯莱希特注意到，老者用着一块“阅读石”，这是一种新兴起来的器具，他听说过，但却很怀疑它的功用，正如他也怀疑洛尤拉的圣徒伊格纳提乌斯；据人们说，他当着上帝的面能够悬浮在地面之上有五只手的宽度那么高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