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振振有辞的将各条款念完,目不转睛地看着脸色阴郁的石川数正。
石川数正和高力清长二人是松平家臣中数得着的好脾气。石川数正明礼善辩,温文尔雅,是松平家处理外交事务的第一人,家康妻儿老小就是经他斡旋,才被今川氏真放还。高力清长就更不用说了,人称“佛高力”,心慈面善,和蔼可亲,几乎从来没有和人红过脸。就这两位老好人,都被对方的狮子大开口气得怒不可遏,面带愠色。
高力清长冷笑一声:“贵方简直是毫无诚意,漫天要价,各位不去作生意真是埋没了大才。”佛爷都被气成了怒目金刚,说话也尖刻起来。
石川数正见多识广,历练颇多,知道谈判既如同作生意一样漫天起价,就地还钱,处处以利为先;又如同两军对垒,要求沉稳若定,不可自乱阵脚,给对方可乘之机。他先轻轻抿了一口面前的清茶,压了压心中怒气,方才拈须轻笑道:
“贵方条件有的合乎情理,有的则是匪夷所思,容我一一言之。
第一条中所言以两方所占之地为界,贵方虽占了藤井、西尾,可我方也占了上野、形原两地,我主张还是恢复战前原状为佳。
第二条重申“守护不入”之权则是理所当然,本家定会以此次一向一揆为戒,立誓盟约,不会再冒犯佛门领地。
至于第三条,馆主大人向以仁厚著称,可谓远近皆知,此前早已叮嘱我,凡参与一揆之家臣,概不追究,来去听其自主。
第四条嘛,前两点都无问题,自治一说颇为荒谬,难道想和加贺一般,由国人众联合执政,那将置松平家于何地?无论如何,此点必不能应。
两方交兵已四月有余,目前胜负未分,贵方因何以胜者自居?战事频仍,本家动辄征召足轻上千,费用浩繁,不可计数,以至于家无百贯之资,库无过冬之粮,难道也要向贵方要求赔付?故第五条军费之说,实乃滑天下之大稽也。”
如云听完石川数正之言,明白他是想要恢复到一揆之前的原状,心想这石川真是白日做梦,哪有如此简单?市松等立有战功之人肯定不会答应。当即望向市松,看他有何话说。
自入坐后,市松一直沉默寡言,只是察言观色,姑且听之。此时听完石川数正逐条驳斥的长篇大论,心中对松平家的底线和手腕也掌握了几分。见如云望向他,便沉声道:“石川大人真是好盘算啊!”
他从怀中取出一副地图,正是西三河简图,上画两方城砦分布。市松将图挂于墙上,将所言四地一一指明:
“我方现据有藤井和西尾,这两地和本证寺、上宫寺连成一体,堡寨连环,互为犄角,易守难攻,实乃兵家之要地也。相比之下,上野离冈崎城太近,形原离本证寺太远,一个濒临敌境,一个远离根本,地利差之远矣。且西尾临海,有渔盐之利,海贸之便,城町繁荣,一地之收入足抵得上形原和上野两地之和,若依石川大人恢复战前原状的说法,我们可就吃了大亏。”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层想法没说出来:上野是酒井忠尚的领地,形原则是夏目信吉的领地,这两人虽是一向一揆之人,可一个逃亡一个被俘,在战事之中寸功未立,要是按石川的说法来,再把两人的领地还回去,那自己这帮有功之臣将立于何地?而藤井和西尾就不同了,当主松平家次和酒井正亲都已被自己所灭,两者的领地都归一揆军支配,一个大蛋糕任自己分。相比之下,当然是坚持以现在占据之地为准。这应该也是石川数正的离间之计,想挑拨众功臣和国人众的矛盾,不过这计策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太幼稚了点。
“至于荒川甲斐守等国人豪族自治,我是全力支持,同是一向宗信众,为何加贺可以,三河就不行?若不是贵家主上穷兵黩武,苛政连连,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百姓加入一向一揆呢?身为始作俑者,祸乱之源,贵主上难道不应该稍作赔付以示诚意?”
市松言辞锋利,有理有据,说得如云等人频频点头。
不过石川数正适才逐一批驳之论,无非坐地还钱而已,他可从来没指望过真能恢复到战前状态。听闻市松口口声声指责松平家之过,石川数正心中不喜,但对方对赔付之事咬得没刚才那么紧了,这是个好现象,自己还得加把劲,把第五条彻底抹掉。当下再度发声哭穷:“诸位都是知兵之人,孙子有云: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可见用兵作战实在是天下第一耗费钱粮之事,馆主大人自从与织田上总介清洲会盟之后,用兵今川,数年未断,耗尽冈崎城十年之积,无奈之下才于西三河强加征敛,否则以他质朴之为人,仁厚之德行,爱民如子尚嫌不足,怎忍以苛政加之?如今家中内外交困,自馆主大人以下,皆克勤克俭,节衣缩食,省为军资,我等俸禄已有三月未发矣。”
眼见石川数正越说越苦,越说越心酸,眼圈发红,泪珠打转,在场众人都觉得松平家真是不容易,都苦到这个份上了,简直是勒着裤腰带在打仗啊,看来是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其实这个索要军费之条款并非在场几人所加,而是胜发寺的国人众再三要求才加上的,他们和松平家苦战数月,屡败屡战,浑不似本证寺和上宫寺这般缴获不菲,只有小豆坂大败后,从市松那里得到一次资助,如今眼看松平家急着议和,心中不忿,非要加上了这一条。
如云沉吟片刻道:“若前面四条都能依我所言,那这第五条不要也罢。”他的想法是只要各寺特权得保,西尾和藤井也在己方手上,到时只要对胜发寺的国人们稍加补偿即可——妙源寺的寺领本来是由上宫寺和本证寺均分,就把本证寺的那一半分给这些国人吧。
石川数正闻听此言,忙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大师体谅,大师真是高风亮节,仁厚长者,我替松平家治下百姓行此大礼。”
“不过”赞扬完如云,他话锋又一转:“国人自治之事在下实在不敢应承,不如还是依今川旧制?不知荒川甲斐守意下如何?”
今川家对三河的国人众一向优容,其政策比之松平家的严苛要好的多,可主人再好,也不如自己当家作主好,荒川义广一口咬定自己心中向往加贺之体制,必须自治。其实众国人豪族并无自治之意,那不过是他和市松几人抬高的价码,留给对方还价的余地而已。
眼看谈判就在这里卡了壳,高力清长转圜道:“不如这样如何,荒川甲斐守的领地可算在本证寺的寺领之内,这样就与自治无异。另外本家再从上野拨三百石给你作为补偿。在合约中则不提自治之事,只言依今川家旧制。”
“三百太少,最少五百。”荒川义广翻了翻白眼,伸出五指。一个小花招居然还给自己赚了五百石,让他喜不自胜。
“好,五百就五百吧”石川数正故作艰难地思索半天,才点头答应。其实他早已想到这五百石从哪里来了——既然一揆方占有西尾和藤井,那跟随市松的本多正信兄弟、渡边守纲父子、包括眼前这位只听不说的弓箭达人内藤清长,肯定不会再回松平家了,他们会从市松那里得到更多的知行,其在松平家的御料地自然空出来了,就从里面划五百石来喂荒川义广这条饿狗吧!
确实如石川数正所想,内藤清长之所以一直不发言,就是因为他们这些松平旧臣早已和市松商量妥当,转投到市松旗下,知行比在松平家翻倍。而要松平家康赦免众人之罪,并准许来去自主等,不过是众人心灵上需要一个交代,不再背负叛主的包袱。
谈到这里,协议大致达成,众人也已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在命信使把议和内容分送冈崎城和本证寺后,大家终于安心地享受了一顿丰富的午餐。没有了唇枪舌剑,没有了勾心斗角,市松发现其实石川数正和高力清长都是举止颇有风度的武士,看来松平家的确是人才济济。
饭毕,众人休息片刻,随普净主持在寺内游览了一番,相比本证寺这样的大寺来说,清泰寺气派不足,却更见雅致,假山花木都是匠心独运,妙蕴禅机。石川数正显得对市松颇感兴趣,不断地跟他攀谈,市松对他也没什么恶感,两人谈笑风生,引得其他几人频频侧目。
很快,两方信使先后赶到,将空誓和家康的意见带到,二人都无异议。几人又坐回谈判桌前,将条款誊写数份,分别签字画押,和议就算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