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的忘性感到讶异。
回到闭月县没多久,我就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些被我抛却在姜水乡和白桃镇的腐烂得掉渣儿的日子,我好像从未经历过一样,恍如隔世。小杏说我是很纯粹地被那些洋人带来的新玩意儿所吸引,但其实我想,我是不愿再揭起那些伤疤。
不过我对洋人儿的确总是充满新奇的,先前在乡里和镇上都没见过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儿。他们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使我感到无比的深邃,那高高的鼻梁儿又像一座座无法逾越的山峰。现在县上有洋人主持在修铁轨,我打出生就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一节节铁块儿铺在地上还了得,起初我都是小心翼翼地绕开走的。集市上一些小摊贩分别兜售着‘烧电‘的新产品和细小的管子状的洋烟。第一次听说有唱片机这种东西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听说音乐可以被录下来刻成一个个盘子状的东西,我惊叹那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是不是也可以把一堂堂课刻下来发放给我们这些念不起学的孩子呢?
这些从外面引进的新发明就像比那些我所熟悉的所更高端的戏法儿,变着法儿地,层出不穷地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睁大了眼。
在县上,县长的老婆可是比陶小桃更知名儿上百倍的红人儿。县长挽着她出门就像在身上挂了一面彩色的万国旗。她时而搂着兔毛的披肩,时而穿着大腿处开衩儿的旗袍,引领着这个小县城里女人们的着装风格。人们不再强调端庄、保守,而是开始崇尚起一种全新的、自由的、纯粹的美。因为有日本女人踩着木屐吧嗒吧嗒地在路上忸怩地走过,女人也再不会因大脚裸露出来而感到难堪地无地自容,反而乐此不疲地模仿着那种走步的样式、哼着瘆人的日本音乐。
小杏时常引着我去逛街,细细地给我指点那些玲琅满目的商品。虽说我帮着在小杏和天翼家的戏院当差,但对于用着他们的、吃着他们的我还是感到无法见光的愧疚。因此直到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我跟小杏说出我要学唱戏的时候,我的心里才吐出一股憋闷已久的愁气。
小杏并没有推辞,但并不是出于想得到什么好处的目的,而是为我以后的生路着想。
“好咧好咧,唱戏的功夫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还小,许是有些许天赋也说不准。”她这样对我说,以致我最后热泪盈眶地感谢她。
那一天晚上,我静静地坐在小杏的梳妆台前。暗淡的烛光斜打在我削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小杏为我画了远山黛眉,又在我脸上点了些许胭脂。
“看着就像唱花旦的胚子!”她的目光像初晴的青山,流转着落在镜子上。
大约明天一清早我就被小杏叫起去练嗓子,披着黑羽的乌鸦在熹微的天空里迭声乱叫着。
“月月,你可知道这京剧有唱、念、坐、打这四种功夫?”小杏横着眉,讲起来毫不含糊。春椿树干枯的枝干在寒风中折断,发出一声声脆响。
就在凛冽的寒风钻进我衣领儿、袖口儿的当儿,钟天翼引着一个穿着、举止不俗的小个男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天翼哥这么早出去?”我冲着小杏问。
小杏摇了摇头,眉头的褶皱里堆满了对这个陌生男人的不满。她反常的举止让我感到一次次不安,一次又一次地在勒起嗓子时唱破了音儿。
约莫着过了半月的日子,我对京剧的唱法有了些浅显的了解。钟天翼也带着那个矮个男人回来得愈发勤了。那是个日本军官,我听小杏憋闷着说。
“暗中了解到我爹是陶元道,这儿一亩三分地儿的军阀,这不,狗一样地巴结天翼来了?”小杏满眼不屑地说,“天翼若是跟了日本人做事,那我就自残了双眼!”
“好姐姐,你起这样的毒誓作甚?白白作践自己!”
“我陶家虽在发家时做过些伤天害理的事,可也不过都是窝里斗,哪能跟外地倭寇相勾结?那不就是引狼入室呢么?”
“可我瞅着没啥,天翼哥也不是那样儿的人不是?”我极力地想维护这个家里的和平气氛。钟天翼至少是爱小杏的,我一直这么认为,并在他与她对视的目光中得到过验证。
然而钟天翼却对小杏的忧心不大放在心上。“人家宣传的是大东亚共荣,这不是给咱带来的福音么?”
“福音?那是什么鬼话,说得比唱得好听!咱是各吆各的马,各碾各的辙!”小杏一向听从天翼的指挥,但在这件事儿上却绝不让步。
“日本是咱们的友国,现在全国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就更应团结友国,互助互利啊!”
“我跟你没得说!要是你真的干出什么汉奸走狗的事,别怪我让我爹第一个毙了你!”小杏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一次次地在脑海中回想对那个日本男人的印象。那个人一头整齐的板寸,额头上刻着很深的抬头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他眼角堆砌的褶皱显示出他平时有多卖力地假笑,那没有多大起伏的嘴角则昭示着他是个阴险的狠角色。我怎么也不能从他食指与中指上因常年持枪而生出的茧子中相信他是一个一心向善、心无杂念的好人。他会给这个原本平和的世界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这就是我当时最最真实的想法。
冬色渐渐深了,本就不茂盛的院子变得空前地稀疏。但当最后一堆积雪被春风打扫干净后,大地又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天空也渐渐从远处飘了回来,云里裹挟着候鸟儿蝉翼般的身影。
戏院青瓦上粘连的冰碴儿慢慢地融化了,滴在窗沿下的石板上,一遍遍地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春天的风却刮得愈发猛烈起来,人们坐在黄包车上,就像摊在了棉花套子上。来戏园子看戏的不只有那些发国难财的老爷太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还有穿戴整齐的日本军官。他们时常为着一两个人的安全包下整个场子,都是些根本不懂戏的人,我心里凉凉的。
这一日的清晨,推开门儿,照例是一些宿醉的少爷和大兵们搂着一个个擦着浓艳脂粉的女人从酒楼里出来。那些女人大都把脸擦得白白的,像涂了铅粉。柳叶状的眉毛黑得像用碳画的似的,一张樱桃小嘴淌着血一般得红。她们时而把干净、匀称的手指搭在膝上,做出点头哈腰之势。哪来的这么多繁琐的礼节?连酒家女都变得这么斯文儒雅了?我暗自纳着闷儿。
我再一次摇头晃脑儿,猛然发现眉下站着一对佝偻的老夫妻。老婆婆有一张干瘦的桃木杄一样的脸,眉梢拧着疙瘩,眼角有沟壑细纹密密地铺开。她的眼睛像看不清什么东西似的,但依旧有神地瞪着前方。鼻子和嘴也都长在相对匀称的位置,可见她年轻时也应是位风华正茂的美人儿了。相比之下,老公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树根一样粗糙的脸上,眉头像是刻了几十年的风霜,枯黄的嘴唇也因缺乏生气而开裂了。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时而搓出沙沙声,时而扯扯自己洗得发白了的衣角。
“你们是?”我一脸疑惑地发问。
“小姑娘,请问你就是小杏吗?”老婆婆有些虚弱地问。
“哦,我不是。我叫月月,是暂时住在这里的。不过你们是?”
“那钟天翼住在这里么?”
“是啊,钟大哥就住在后院儿。”
老夫妇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那快引我们去见他!我是他娘啊!”
我心里一个激动,迎着风打了个喷嚏,一扫心底的灰尘。
“这个时辰,钟大哥和小杏是都在戏院照看生意,独独我在这里偷闲了。”我解释说。
“不碍事儿的,我们在这儿等就是了。”钟大娘说。“看到这里,我好像又想起了我年轻时的日子。”
“是啊!”钟大爷好不容易发话了,嗓音里像是夹了几粒沙。
“那时候,我还是津县的名角儿,钟月楼第一花儿。”钟大娘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怎么想起来有种琵琶女的感觉呢?”
钟大娘和钟大爷都本是津县人,那找到这里也是走了几千里路的,真是一片苦心了。闭月县四面环山,想必他们是走水路来的。这出了县东头十里外的山坳里,有一条二十丈左右宽的小溪。溪水并不经过县城,而是在一个叫桐别山的山头打了个弯儿,就掉头回去了,像是专为送人而来。溪水并不急,溪边也有三、五个撑渡船的人。都是些身材健硕的男子汉,因城里的钱不好挣,便去做些体力活糊口。平时只要我们喊个话,他们就会颠颠地跑过来撑船。一坐上船,渡客便可看出这溪水并不很深,也就一竹竿的深度。有时白日里赶上丰收时节或是什么节日,那渡船定定会紧很多。五六个人拼船的事儿也会发生,比方说从津县来的半路上可能还会载上诺水沟、麦田乡的老百姓。
钟大娘说,她的本名早就忘了,只记得一个别名儿,叫虞姬。没错,就是项羽的那个虞姬。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个苦命的女人。十九岁时,她被当地的军阀仇武抢去做了房姨太太。可时光总不愿在她身上驻足安歇,于是在她刚进门儿不久,在一次军阀与土匪的恶战中,她又被作为人质抢上了山。可她当时已是怀了仇家的骨肉啊!好在土匪的大当家的对她不薄,不但娶了她,还让她们母子平平安安。而这个大当家的,就是我眼前的这位钟大爷。
我又仔细瞅了瞅这位钟大爷,粗犷的线条,不拘一格的性情,真真是像极了土匪头目。
“那您又是怎么与天翼哥走散了的呢?”我细声问。
“这都怪我,”钟大爷发话,“没想到他小子翅膀硬了,敢下山了!”
“别这么说,天翼能出去闯荡,我还是很欣慰的。”钟大娘展了展眉头。“不过就他跟小杏儿的婚事儿,当初我是断断不答应的。”
“天翼哥能遇到小杏儿是喜事儿啊,您怎么就不答应了呢?”
“姑娘,你还小,不懂得这个年代的人情世故。这有钱人啊,要是爱上穷人,那就会受到赞美。但倘若是穷人爱上了富人,那就注定会被人嘲笑的。那种感情会被认定是丑陋的爱情,是无法独立存在的啊!”钟大娘深深地叹了口气,“天翼怎么就这么糊涂啊!白白耽误了小杏一生不说,还败了咱钟家的名声。”
“这个缩头乌龟!娶了有钱人家的女儿想隐姓埋名,如何躲得过去啊!”钟大爷气急败坏地将大手拍在桃木桌上,桌腿在震动中摇晃着。
“可天翼哥的心总是真的吧!他现在努力奋斗着开戏院,就是希望靠自己的力量养活小杏啊!”我极力劝说着,“现在连我都在尽力帮他们呢!”
“傻姑娘,”钟大娘眼神异样地看着我,“你一个姑娘家,这又是何苦呢?男儿当自强,女人只要做好我们的本分就好了。每天对自己精致些,赢得尊重就够了!”
“大娘,我不这么认为。您瞧,现在这么乱,我能靠谁啊?为了不拖累钟大哥和小杏,不就得靠自己喽!”
“你是个好姑娘,可女人这辈子,不就求找个好人嫁了么?找到了好人,就要好好惜福。”钟大娘满心感慨,眼里似有青光点点。
钟大爷不言不语,只独自拿起暗瓷茶壶,一手托着茶座,一手扶着茶盖。茶水就像雨后那缤纷的水雾一样在眼前划开一道扭曲的艾绿色的光。看着青花茶杯中的龙井慢慢满上去,钟大爷放下茶壶,礅在本就吱吱哑哑的木桌上。他硕大的脑袋耷拉着,头上零星地藏匿着白茬儿。没一会儿功夫,他就从手里的麻布袋里掏出一支桃木烟斗。他又用一张四方的手巾用力地攥着烟斗擦了擦,渐渐地,烟斗现出了原来溜光的漆木。这只烟斗并不同于先前看少爷们抽的那种洋烟。那种是一次性的,这种却是可以使用好几代的。
“小杏的妹妹小桃儿成亲了,听说了没?”钟大娘皱紧眉头。“嫁的是白家的老二,好福气啊!”
我的心一颤,听到白泰常的名字又一次被人提起,倏地在心尖儿燃起一缕捉不住的悲哀。袅袅的一缕,像从谁家的烟囱上冒出的,又像是哪家娃娃逢年过节时放的那种烟火。
“是啊,好福气。”我讷讷地重复念着。
“福气?你是没听说过白泰常那小子!我看陶小桃可是有日子过了!”钟大爷在桌上磕了磕烟灰,鸦青色的一小撮随风摇散了。“白泰常是青龙帮的老大,轻易碰不得的人。我认识的白泰常,那浑然是个冷血的白面鬼,除了对他老娘,说一不二。以前我们山上的二当家的,不就是让他捉了去弄瞎了眼睛么?”
“大爷,你们怎么会跟青龙帮的人有瓜葛呢?他们不是放贷的么?”
“天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他们不也是一帮土匪一样的人,有什么脸挡我们的路充什么好人?”
“好了好了,都过去的事儿了,还纠结它做什么?”钟大娘又叹了口气。“我瞧着这小桃是好命,比小杏好的命啊!将来从老太太那儿继承了白家的家业,那就一辈子无忧了。”
“我说你这个女人眼里怎么就是钱不钱的!挣不来钱不是可以去抢么!”钟大爷哼声说。
“抢?就你这身子板儿?省省吧!”
我一把扶住钟大爷,一手按住钟大娘干瘪的手。“大爷、大娘,你们老夫老妻了,我没啥资格说啥。但这不是来看天翼哥么,别让他瞧见担心了!”
“让我担心什么?”远处一声清脆的问话顿时让我心里一惊。钟天翼那唱戏的嗓音就像鞭炮爆竹一样劈里啪啦地响起。
“你小子还有脸出来?”钟大爷满脸怒气。
钟天翼瞧见是他爹娘,便立即止住脚步,耷拉下头不作声了。
“天翼,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呐!你知不知道,你带小杏跑的那天,陶旅长就带大兵抄了你爹的山头啊!多少弟兄,你阿林婶儿,都没了啊!”钟大娘含着泪说。
“他不是我爹!”天翼哥微微扬起头,乌黑的眼珠旁布满了血丝。双手也死死地捏住素青长褂的腰襟儿。
“你说什么?”钟大娘颤着凄凉的音调反问。
钟大爷眼睛像是青儿拿的那种新式儿的手电筒,放射着照亮整个院子的光芒。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爹是个姓仇的大官儿!”钟天翼憋红了脸。
“你说什么呢啊?”钟大娘脸色愈发地惨白了。
“娘,这个老头就是个把你抢上山的土匪头子,你别骗我了!”
“你个混账东西!”钟大爷已然气得嘴唇发抖了,抡起拳头就朝钟天翼砸去。钟天翼一见定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拔腿就向前院儿跑去。
我和大爷、大娘也拼命追去,殊不知,前院儿已深藏了太多东西。有一条美人蛇,更有一座龙背墙。
谁会死在美人蛇口,谁又会倒在龙背墙后,只有屹立不到的春椿树知道。
二十年后的我再次回到这里时,戏院已经倒了,场子也消失了,却独独剩下那享尽了二十年间的风雪与孤寂的春椿。
落花人独立,微雨**。现在的我时常在春椿树下念叨这句,望着远方发白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