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白泰常跟陶家二小姐陶小桃成亲的日子眼瞅着就到了。陶家听起来文绉绉的,但其实陶老爷可是如假包换的军阀。这些年外头仗打得很凶,听说陶老爷子也是在炮灰里捡回的命。从一个小小的副官蜕变成盘踞一方的军阀、土皇帝不是啥容易的事儿。这里头的苦头,只有人自己心里清楚。陶老爷的媳妇死得早,生了俩闺女就叫土匪抓了去。多少年断了音信儿,陶家人全当她是被害死了。家里的大闺女跟一个唱戏的跑了,这年头儿,谁还讲究名声,青儿咽着唾沫说。
二闺女小桃儿可是白桃镇的名人儿,出个门儿逛个街总是有穷小子扒着门缝儿瞧着。也别说尽是穷小子,不是还有不少公子哥儿,连白家三少爷白泰武也常常去扒墙角。这回把小桃儿许给了他亲哥,他可是没少跟太太闹腾。绝食了两天又骂喊了两天,太太也全当他是犯了驴脾气,尥蹶子呢!这些青儿都看在眼里,我却知道她只能在没人儿的地方偷偷擦泪,羡慕富人们的自在。她知道就算她跟爹娘闹腾,也闹不出啥明堂,还是该干活干活儿,该睡觉睡觉。
我好不容易在这半窑洞不书房的地方儿熬过半月的日子,穷守着寂寞,想着哪天自由了也能让爹享享清福。因而等希望真真来了的那天,我起得许是比新娘子还早。为了装成哪家小姐的模样儿,我特地儿拿青儿的大桃木梳子把头理了理。散乱了十天半月的发丝算是规规矩矩的,统统被我盘在脑后。而后又用青儿的脂粉往脸上扑了扑,自己也不知是浓了还是淡了。
穿着她上次送我的蜀锦秋衣,竟真像个人儿似的。总不会被一眼瞧出来吧,我心里喜着。
约莫着是天亮了,鸡也啼了两遍了,破锣嗓子真跟乌鸦有的一拼。我听着窸窸窣窣有开锁的声儿。
青儿白净儿的小脸儿上打了点儿腮红,刘海整齐地向后梳着,贴在头顶。一袭大红鸳鸯衫的喜庆劲儿像极了蜡烛上窜着的火苗儿,在昏暗的空气里跃动着。不知为什么,本是吉利的好日子,我却鼻子酸酸的。有滚烫的液体从我的眼角流下,一路沾着脂粉,流到我的唇边。
“快别哭了!小心花了脸!”说罢,青儿像是还有未说完的话,但只是张了张口就又闭上了。她使劲儿眨了眨龙眼样的眼睛,就不情愿地背过身去,不敢多留一步地跑走了。我想喊住她,可又怕招了人来。
我本顺着青儿给我指的一条后院儿的小道快步跑着,想着天大亮前就能看见那芦苇荡了。但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催着我,想着瞅一眼新郎新娘的模样。我成亲的那阵儿,是爹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府上。所以更是想看看,成亲时是不是真用火红的花轿抬着新娘,穿的是什么花式儿的裙子,绣着牡丹还是凤凰?
我听着身后远处有火铳子放炮的声儿,震得麻雀都惊飞了,扑棱着翅膀朝后院儿飞过来。心里便愈发地按捺不住了,想着就看一眼这样的念头,脚不沾地儿地一溜烟跑了回去。
我从院墙外偷偷地摸过几个转角,瞧见白府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糊着全是人,像那个什么夹层的大饼子。中间停着辆顶新的红艳浇盖儿的轿子。我瞅着几个孩子愣神的空当儿就钻进了人群。人群嗡嗡地像马蜂窝,一挤我的脚就不沾地儿了。身边有使劲儿往里挤的人,也有奋力往外出的人,一股股人流东碰西撞,非要挤得喘不了气儿才罢。上次这样挤在人群中还是我六岁时的事儿了。爹带着我去逛庙会,我穿着新买的小棉袄。我看着新奇的糖人儿就想买,可爹手里就只有俩铜板了,将巴够咱爷俩回去的路费。为此我还跟爹哭了一场,狠狠地闹了一番。可我现在八成是连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转了转眼珠,再一看看到的就是新郎身上的赤色贡袍了。胸口用顶好的红缎子绑着个大绣球子,这一身儿的大红色,真带劲儿。可再一细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二少爷白泰常的脸上找不着一丁点儿娶亲的喜悦。冰冷的脸上一副肃穆的表情,眉头紧拧巴着,笔直的高鼻梁下两个鼻孔出着热气儿,腮部的肌肉紧绷着,下颌也缩了进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能是因为啥呢?
在我愣神儿的当儿,几个着红马褂的媒婆儿搀着新娘下了轿辇。驴叫般的喇叭鸣得更起劲儿了,锣鼓也跟着打着点儿。新娘子穿着一身炎色的嫁衣,紧紧的正合身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婀娜中生出风韵来。胭脂色的盖头随着她柔软的脚步一颠一颠的,一次次地露出白皙的脖子和下巴。看着她一步步像踩在棉花上,围观的人也都使劲儿探出头去看,却都在一阵阵失落中收场。新娘子哪能随便叫旁人瞧了去?
到了迈火盆的当儿,她伸出一只灵巧的小脚敏捷地跨了过去,引来了人群中一阵阵的起哄声。这就是颠倒半城少年的陶小桃,出嫁时依然是这样讨人喜欢。
我又偷瞄了一眼二少爷,他依旧是那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男人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儿,没有人会不对拥有美丽与才智的小桃动心的,青儿曾半嫉妒地说。此时青儿许是在太太房里帮着忙上忙下,想象着她自个儿出嫁时的图景。
又一阵人流袭来,我被夹在众人之间晃晃悠悠的。也就在我脚不沾地儿的当儿,一双大手忽而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使出了拔河的力气才把我拉到了人群外。
“你是谁?”我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白面小生。他看起来跟我一般年纪,又细又长的眉毛下缀着一双玄月般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是透红而饱满的嘴唇。
“你不是青儿?”他扯着副唱戏的好嗓子问。“可你咋穿着青儿的衣服?”
我瞬间愣了神儿,眼前这个人儿是谁呢?既然认得青儿,又肯那样随意地拉她的手,不是她兄弟就是她相好的。
“你身段儿跟青儿很像,不会是她的姊妹儿吧?”他转而澹澹一笑,“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儿咋都没听青儿提起过?”
“你又是谁啊?你凭啥就认定这是青儿的衣服?”我撑足底气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这衣服是我送的呀。”他一笑,露出一对缀在腮帮子上的小酒窝。
青儿不是说这衣服是太太送的吗?我心了没了着落。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不像是出身寻常人家,为什么青儿都不曾跟我提起呢?
“头回见,我是青儿的姐姐,以前住在乡下。这些个日子上镇上寻寻亲戚,瞧着青儿过得好着哩!”
“拖我的福,青儿咋能受苦呢?”他一副油嘴滑舌的嘴脸。“敢问姐姐尊姓大名呀?”
我竟一下子镇住了。显然不能说我叫姜米,倘若这人听说过白老爷娶了个叫姜米的小老婆那不就露馅儿了?
“叫我月月就行。”
“月月,好名字。光听着就够美了。”
“敢问公子尊姓?”
“啥尊不尊的,我叫白泰武。今儿是我哥娶亲,娶的是镇上的第一大美人儿。”说着,他一脸的沮丧。
我心里一惊,险些呕出来。这就是那天喝醉了酒跟几个混混凌辱我的白家三少爷白泰武?我真想一个呸吐在他的脸上。但我压住了内心的怒火,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不能让他误了我逃命的大事儿。先前我该看的也看够了,想到这儿我掉头就想走。
哪想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月月姐你去哪啊?”他一脸笑嘻嘻的。
“我回乡下。”我没好气的应道。但这会子我脑筋突然转过一个弯来,那就是青儿咋能不明不白地跟白家的三少爷好上了?这人儿别看岁数不大,但一打眼儿就知道是个花花公子,青儿是不会连这点眼力都没有的。再说了,前些日子不是才有一个厨娘的女儿因为三少爷丧了命,青儿咋都不记得了?她一向心细得很,可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苦衷呢?叫三少爷抓了把柄还是收了人家的好处?
“不是前些个日子才来么,咋这就要走啊。”
“待久了该让人误会了。以为我是来要钱的那就不好了。”
“果然是青儿的姐姐,性子跟青儿一样,尖得很。”
“看来我再不走连少爷也要误会了。”说完,我拔腿就走。
他又抽出先前的那只大手抓住了我,“哪里?你若是怕误会,暂时住在我哪儿也是可以的。”
我胃里又反起一阵酸水儿。好歹我也是你姨娘,放尊重点儿,我在心里说。
“月月姐,看你咋像是有啥心事儿?”他不过是假装关心,实际上是想套套近乎。这种小伎两我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我能有啥事儿,不过是家里那小窑院儿里的事儿。”
“说来巧,我手上刚好有几亩闲着的水地。倘若你在府上再住上一阵子,那我就当送个人情儿,连地一并送予你。”
我想我的眼睛许是直了,哪个女人能对白花花的银子不动心呢?那小子八成也是料到了这点才拿手中的地诱惑我。
“不成,倘若碰见青儿,那不是驳人面儿呢么?”
“你住我这儿不就碰不着她了么?”意思是他不找青儿,青儿就不会找上门儿来。青儿跟他到底是个啥关系呢?
没等我应声,他的大手就拉起我往后院儿跑去。此时新娘已经跨进了白府,二少爷白泰常还在门口发着呆。
我死命地想挣脱那只手,可越挣扎,那只手就攥得越紧。
“我说你这人儿咋这样呢?”我气急了,喘着粗气儿说。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就这样破灭了,我不甘心。
“我咋了?一没将你往火坑里推,二没在你脚下下绊儿。供你吃喝还送你水地,你说我咋了?”
叫他这么一顶,我还真说不出话来。
“你咋就拽着我不放呢?”我依旧生着闷气。
“你说为啥?要么是要债的,要么就是居心叵测。”他一脸怪笑的瞅着我。
我的脑子像是被十尺的瀑布浇了个清醒,野小子一样的姜米儿咋能任他摆布?我趁他一个不留神就发疯地向小巷子里跑去。在这偌大的白府里,我还是头一次白天见识这些熟悉的景致。但此时我已分辨不清太多,瞅着有分叉的路口就拼命地逃窜。我身后的脚步声也时近时远,却从未断过。
大概是累地跑不动了,我瞅准了一扇半开的小门儿就冲了进去。隐隐约约看着那小门儿上贴着大喜字儿。
我却不曾想过,我是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奄奄一息地被抬出来。
最先看见的是新娘的红盖头,冷不丁一瞅好像血淋淋的。新郎跟她并排站着,低垂着头。我一阵头晕目眩,定是误打误撞进了祠堂的侧门儿。太太正襟危坐在老佛爷椅上,我这样没来由地闯进来,她也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那家的狗跑错了门儿?她的眼神儿就是这个意思。
“青儿,你说,她咋跑出来了?”她不紧不慢儿地咬道。
敢情儿她还记得我?青儿的小脸已经吓得没了血色。
“不关她的事儿,是我瞅着没人就撞了门。”
这时,三少爷白泰武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月月姐,你咋跑这儿来了?”
烛台上两对儿红烛的火苗窜的老高,我瞅着却像阎王殿里的鬼火。
“老三,这是你姨娘,姜米儿。看样儿你是被这狐狸精迷了心窍。”
我羞红了脸,看着白泰武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惊讶与失望。
“老二,你跟小桃也拜完堂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吧。”太太的意思是,你来处置她吧,她懒得跟我废话。
这时上来两伙丫头,一帮跟着太太背后回了后院儿,另一帮扶了新娘子缓缓地走向洞房。三少爷讷讷地待了半晌,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巴了,也转身回去了。
刚刚还人满为患的祠堂转眼儿就剩下我、二少爷和一伙家丁。
二少爷虽然穿着鲜艳的袍子,但脸上依旧是七分浊气,三分阴气。他的眼圈黑黑的,像是熬了一夜的样子。
“还是动手吧,好让我也痛快些。”我憋足劲儿喊,但话一出口,声儿却只有那么小。我抬起眼皮,祠堂是一副堂皇的景象。白家的列祖列宗都在牌位上供着,一些小炉子上还冒着新鲜的黄烟儿。他们会咋看待我这个外人呢?我会不会搅得他们不安宁呢?
“你受不住的”,二少爷冷冷地说,以致我看到他嘴里吐出了一股似雾的寒气。
“若按白家的家法,擅闯祠堂的人,无论身份尊卑,一律十鞭子刺剌。”他冷静地说,“而做背弃伦常之事,要被剁去一根手指。”
“我没做背弃伦常之事!”我大喊,无法容忍这样的侮辱。
“太太说你做了,你就是做了。”他翻了翻眼皮,愣是不看我。
一个哈巴狗模样的家丁上前递上一条刺剌。怎么像专门为我准备的一样,我这是什么命啊?
他没有犹豫就扬起了刺剌。我没有看清它是怎么抽在了我的后背上,只觉得一排排密密的小刺嵌进了我的皮肉。瞬间就有滚烫的液体从我的脊骨上流下,一阵冷风袭来,又黏在我的新衣上。我怎么不跑?可我分明已是抬不起脚,像一坨软乎乎的面团粘在地上。不知是我五脏六腑的哪里受了伤,胭脂色的血从我的嘴角流下。冷不丁一看,就是新娘子陶小桃盖头的颜色。我把嘴里咸咸的血使劲儿吐在地上,他白泰常一会儿掀新娘盖头的时候会想到这恶心的场景吧?我在心里暗暗地诅咒。
“你个该死的石头心肠!”我恨声叫道。
但我知道现在我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因为我疼得失去了知觉。我看见白泰常从长袍的背后掏出了一把闪着银器光亮的匕首,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我还看见他撸起长袖,把匕首扎向了他自个儿的小指。老天爷,我是真的死了么?我竟然分不清那时他的手还是我的手,只看见有红艳艳的鲜血流了出来,一滴两滴,在地上汇集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涡。后来那股血流又顺着地势直淌到我的脚下。我瞧见我穿着一双从老家带来的绣花鞋。
不知从哪里一窝蜂儿地涌出一群人,将我和他团团围住。紧接着,我就像神仙一样被抬了起来,坐着小桃坐的那样的花轿,被四五个脚夫抬着。这是去仙境的路啊?两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啥也看不清。这地方儿咋空荡荡地,没个人烟呢?就算我没个熟人儿,可娘总应该来接我吧?还是她又看着人间自在,投了胎去别家快活了?
这种没照没落的空虚一直持续了近半个钟头,直到一张偌大的黑幕铺天盖地地向我卷来。方才抬我的脚夫也不见了踪影,轿子就一下子垮塌了下来,把我摔个趔趄。
我的脸磕到了硬实的水泥地上,碰了一鼻子灰尘。在距离我挨打的这段时间里,我头一次又嗅到了泥土味儿。这是在告诉我,我又活过来了么?我像畜牲一样地被扔在这个堆满干草的地窖里。不一会儿,疼痛感就如浪潮一般袭来,一浪拍一浪,疼得我睁不开眼。
我会死在这儿么?我不知道。
乌鸦许是归了巢,在窖门儿外的老树上叫着,叫着叫着就睡着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怕一觉睡过去。十月的天儿冷得很,我没穿夹袄,半夜只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儿。
青儿会不会因我领受啥惩罚呢?我真觉得心里闷闷的也湿湿的,像阴雨连绵的季节里发了霉的泥土,虽是温润的,却早已因潮气而生出密密匝匝的苔藓与真菌。她心里会不会怪我呢?我知道青儿是个心软的人。
我又摸了摸自己完好的双手发起了愣。倘若我的手除了刺剌划过的血痕之外毫发无损,那我混沌中看到的就都不是真的了?莫不是我自个儿怕极了,想象出的?可那想象之中的血淋淋的断指也莫不会太真实了些,甚至吓软了我的腿。
我撕下袖口的一团纱,使劲儿地包裹在腿上淌着血的伤口上。又咬了咬牙,用沾满血的手打了个死结。许是这结再也打不开了吧?我寻思着。
夜深时,我听见外面有马嘶般的风声,呼啦呼啦地像地里的水车儿。窖门上有咯吱咯吱的挤压声,像是不堪重负而发出的呻吟。待窖里的气温稍稍升高一点儿,就开始有冰凉的水顺着窖门的缝儿滴进来,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像是冰雪的融水,大太阳出来了,就把干巴巴的雪晒化了。等淌进来的雪水积成一小涡时,窖门就被人撬开了。几个身板瓷实的小伙儿把我打捞了上去。
我重见天日的第一眼就被白皑皑的雪所折射出的光给刺伤了。待稍微适应了周边的光线,我看见池塘里的水因融雪涨了不少,枯树上老乌鸦的窝也让给压塌了。那几个人给我裹上了一层祖母绿的被子,就驾着我从后门儿出去了。我没有说话的力气,更没有精力挣扎,只把我的命全全交了出去。
我被搁置在一辆马车的后座上,隐隐约约听见马夫的说话声。
“六儿,老大交待给这娘们儿稍的信儿你瞅瞅。”一个说。
“啥?她他妈是老大啥人呐?”
“那咱管不着,若是以后成了咱嫂子,可少不了咱巴结!”
“成不成事那还不得咱说了算?”
“你说啥呢?”
“老大说给她送回娘家去,但倘若咱给她扔在地里……这事儿休怪我,谁叫她把老大害得那么惨,新媳妇都被气回娘家了。”那个恨声说。
“你说的在理儿,我看着老五的那块地就挺好。地里都是雪,保不准一会儿就冻死了,神不知鬼不觉。呸!一个穷乡下丫头也这么不知好歹!”
“哎呀不说了,不带劲儿!对了,你瞅着新媳妇没?长得那个俊呐……”
我的耳朵许是冻上了,听不清他们的话了,但却能听见答答的马蹄声。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因而心都纠在了一起。猛烈的风拍打在薄膜儿糊的窗上发出狠命的嘶吼。一直到他们把我重新架下马车我的耳旁都是只有呼呼的风声。好家伙,像是磨刀的声音哩!
我望着他们又回到马车上,然后甩着鞭子扬长而去,慢慢地消失在了天与雪的界线上。
地里像被盖上了一层棉白色的褥子,起风时,地里的麦子就抖抖黏在麦穗上的冰晶儿。田埂上的确是结了霜了,麦子才收了两茬。今年这雪来得蹊跷,我不得不这么认为。看着两尺外的一口井,我的心狂躁地跳着。爹曾说过,人的一生就像跳井,最开头的时候卯足了劲儿,越往后越后悔,但一切都晚了。等到真死的那天才知道,井外的日子有多滋润。我盯着那口井,脸上发着烧。
若是我真冻死在这荒郊野外,会不会有人惦记着呢?或许等雪化干净了,我的尸骨就会现出来,抑或被雪水冲刷到别的什么地方儿吧。可要是再多下几场雪,我仰头瞅瞅东边卷积着的棉絮状的乌云,事儿就不会那么如意了。一层层雪铺在我身上,保不准开春儿时我的身体就随着雪一块挥发了,连块骨头都不剩了。我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命运,总比得过那口枯井了。胸口和肩上有伤口又撕裂的疼痛,然而我却顾不得了。
我看见从那口井里有斑斓的蝴蝶儿飞出来,翩翩飞着,拓在白底儿的画面上。在这美丽从天而降的时候,我也只是惊叹了一句,“多美的留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