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的小院儿里时已过晌午,天空是晴好的,如一匹雪蓝色的染布罩在头顶。气温也开始回暖,屋檐上、常青树上纷纷淅淅沥沥地滴下融雪,并在石甬路的坑洼汇聚成不大不小的水涡。我一不小心踏在水里,就会激起几簇水花儿,沾湿我的藏青色棉靴。可这院子里,独独就是缺少些生气儿。夏天里许是会有从乌拉山上下来觅食或迷路的松鼠,从一枝树杈活脱地蹦上另一枝。可现在,它们大多回到山上睡觉去了。也是,这冰天雪地有什么好的呢?
我撩起帘子,见莫桑儿背对着门板在八仙桌旁做着针线活计。这张八仙桌桌腿很短,因而使用起来甚是别扭,我不大常用,便把它推到炕边上去了。
“桑儿?”我莫不担心地唤她。自她上一次除夕时跟我置闷气,我便觉得她心思并不活络,反倒有些大户人家的小资和忸怩。
她不回我的话,只停下手里的活计,将身子往一边蹭了蹭,腾出一块空地儿。“桌上有二少奶奶托丫头送来的黄鳝,补身体的。”言罢,她怒了努嘴。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见了一个精巧的食篮。
“桑儿,这次是我做的不对。罚了你的月俸,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悻悻道。
“二夫人,桑儿哪儿敢挑您的不是?”她的声音中明明多了几分无奈与怨恨。
“好啦好啦,咱两个也别藏着掖着喽!喏,我瞅你最近为着我的事儿****不少心,身子骨也消瘦了不少,那碟黄鳝不如就你拿了去。正巧我也不大爱吃水里的东西。”我佯装厌弃那一股水里的腥味儿,却强忍住食欲别过头去。我对江河湖海里的食物可是因很少吃得到而情有独钟的,这样说只是想减轻桑儿的负担。
她破嗔为笑,强按捺住欣喜。“这,恐怕不大好吧?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我方才刚从二少奶奶那儿回来。她的心意我已经领了。这是,这我欠你的人情,你还必须得收下。”我假装严肃起来。
“那就谢谢二夫人,桑儿就不客气啦!”她笑嘻嘻地接过去。可还没等动筷子,她却又放下碗碟,唉声叹起气来。
“怎么不吃了?可是料酒放得太少没有除去腥味儿?”我皱起眉头,还不能排除是陶小桃有意难堪我的可能。
“不是”,她使劲儿摇了摇头,像是儿时玩的拨浪鼓。“桑儿不敢吃。桑儿怕这一顿吃了,以后却再吃不到,时时想着心里会难受。”
我心里酸酸的,体谅着这个丫头还有我自己曾经过过的穷苦日子。“桑儿,你多大了?”我这一句问得有些唐突,桑儿便怔住了。
“十八了”,她细声道。如此看来,桑儿与我同岁,却依然在这院子里做个端茶送水儿的丫头。
“桑儿,你也不小了,可有什么合适的人家么?”我心肠一热地问道。
“二夫人”,她有几分不情愿地垂下头。“像我这样的丫鬟,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有人敢要便是好的了!”
我心中一颤,想着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两年前青儿还活着的时候也这样说过。一阵莫名的心境催得我腹部直痛。
“丫鬟怎么了?出身再贫寒也是肉长的,跟那些小姐少爷有什么分别?你可不要这样轻薄了自己!”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毕竟出身名门才能配上名门不是?不然,就算侥幸嫁进了大户人家,也一样是叫人瞧不起的。”她依旧垂目怯怯道。
我却暗暗感觉这话像是针对我的。一个乡下女孩挤破了头皮进了白家又怎样?不是一样不受人待见。虽然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小家小户。想是陶小桃对我态度的转变是否也与我家境的变化有关呢?这些个爬山虎似的人,还真不能抬举他们。
“所以呀,就要找一户淡泊名利的,肯真心待你的人。”我活动活动了心思,指尖儿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冰凉的玛瑙珠儿。顺祺船总家的笙徽会一心待人么?
“以我的身份,恁地就能遇上那样的人呢?那都是上辈子修的福气呐!”她叹了口气,无力地望向炕沿边梳妆台上的铜镜。那反射出的熠熠的光彩将卧房照得豁亮。
“对了,二夫人!险些忘了件大事儿!”她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大腿。“方才中午我去买头花的时候遇上件稀奇事儿。”说着,她掏了掏夹袄的里怀。
“发生什么事儿了?”我有些好奇地问道。
“有一个长相挺英俊的男人叫住了我,问我是不是白家二夫人的近身丫鬟。”说着,她好不容易地掏出一个用胶水密封住的信封。
“男人?”我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不晓得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一个走起路来不大灵活,说话也说不利索的男人。看起来心机很重。二夫人认识这个人么?”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迷惑。
我心里像被烙铁猛然间烫了一般,仿佛听得见那“嘶嘶”的动静。又是川崎树,他恁地就咬住这里不放了呢?
“我不认识。”我故作生疏道。随手便将信封儿压在枕头下面。
“可那人告诉我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二夫人,您还是尽快瞧瞧吧!可别耽误了什么大事儿!”她有些紧张担心地看着我。
“能是什么事儿?无非又是我们村儿哪家哪户的表哥表姊托我说媒哩!”我故意漫不经心道。“倒是你,我跟你说的可要上上心!”
桑儿又有些不大乐意了,嘟了嘴逃兵一样地跑了出去。这也正是我所想,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川崎树说了些什么。
她前脚方才出去,我就急忙从枕下掏出了那封令我脸色蜡白的信。
我的朋友或敌人姜米儿:
好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这些个日子反省得如何?哦,对了,差点忘了,方才陶小桃把你请去又出了什么鬼点子?
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总觉得有件事儿没能告诉你,所以心里有些愧疚。还记得闭月县吧?你的伤心地,倘若忘记了那就太不应该了。应该还记得陶小杏和钟天翼一家罢?你离开的日子,陶小桃可照顾他们呢!钟老爷子吞了毒药去世了,不要太震惊。陶小桃本就是很阴险的女人,在白家不得势,就去糟蹋别家。怕你太信任她了,才告诉你的。也不要妄想她会帮你做什么!
其实现在,你还可以有两个选择。做我的朋友或是我的敌人。你可以有一周的日子选择,但时刻记得会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
读完这几行略显潦草的字儿,我手心渗出密密的汗珠儿把信纸浸湿了。钟大爷受了陶小桃什么样的折磨?我也许可以想得。可现如今,我又能如何?川崎树像有一双眼睛长在了白家,监视着这院中老小的一举一动。
朋友还是敌人?我感到好像有一把乌黑的手枪顶在我的脑袋上,逼我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