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下过两场雪了,四目白茫茫的。我推开封得很实的门板,映入眼帘的便是常青树下的一排瓦罐儿。圆圆咕咕的挺着肚子,盖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粘雪。想必罐子里盛放的蔬果又该回潮了。连空气也愈发地难闻了,浑浊的尘埃散布于浓雾中,一次又一次地引得我咳嗽起来。朦朦胧胧之间,迎着扭曲的光路,好像什么都看得清,又好像什么都看不清。隐约能听见有玄鹤琴悠扬地奏着,但转瞬又消逝了。我挑了件狐毛的袗衣,沿着石甬路,毫无知觉般走向三爷的别院儿。
白府大宅外钟鼓锽锽,间或有马儿咴儿咴儿地叫,引得有厨娘家的闺女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又时不时地像拉了马缰般被娘亲拽了回去。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向晦暝的天空,偶尔也有西脉乌拉山的秃鹰回翔,羽翼翙翙。积久不化的寒气潮湿而冰冷,不久就在我的脸颊上铺开一层薄薄的水雾,凉丝丝的。我冲双手哈了哈哈气,一团热气儿眨眼升腾起来。昏黄的雾霭中,我瞧见蒋冰院儿里的红梅绕过墙头,傲然独立。
“三少奶奶快披上裘衣,别着凉了!”一个小丫鬟细声叮嘱,承袭而来的,则是蒋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着喷嚏。
“容儿,我瞅着冰儿得的像是什么顽疾。可是又粉尘过敏了?”三爷的苛问声迎风飘来,转眼又钻进细雪的孔洞里去了。
我不由得放缓脚步,逡巡着是否要进去。一阵寒风袭来,卷起红梅上的几层雪,接连又吹开了千堆的云,显露出久违的和煦的日光。
“三爷,你莫替冰儿担心了。冰儿自孩提时就常常粉尘、花粉过敏,都是寻常事儿了。容儿是我的陪嫁丫头,自然知道如何侍奉。”蒋冰的言语间难掩冷淡。
“那你也要多加小心。”泰武稍显无奈地应和。
“倒是三爷,您应当为白家的后嗣更努力些。”蒋冰有气无力道。“容儿,可查看了近日的黄历?”
“夫人,你又来了!”泰武不耐烦道。
“是,三少奶奶。容儿看过,不过书上说近日恐有回禄之灾。不过倘若三少奶奶不动火石,那也定然无灾无难。”容儿有些惶惶然地回话。
“回禄之灾—”泰武重复着。
忽而,我感到肩上搭上了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我惊得险些叫出来,倒是那一个身后的小姑娘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才逐渐平静下来。总是这样如履薄冰地过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你是谁?”我歪着脑袋瞋目道。
她冲我行了行礼,便娓娓道,“奴婢是二少奶奶的一等丫头碧儿,方才二少奶奶见了二夫人,想请夫人去坐坐。”
“二少奶奶?”我疑道。我们可是弓戟相见的人,她怎么会想见我?
“是”,碧儿再一次确认道,我却不由地掐了掐大腿。那疼痛感很真实地遍及了我全身,霎时间使我感到了冷。我缩了缩手,瞧见地上已密密地被我们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儿。会有人知道是我么?我莫不警惕地环顾四周,却只将无边的霜白收入眼底。
我半信半疑地跟了碧儿去,精神恍惚,以致直到见了面儿,我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陶小桃则站起身,面露憔悴之色,显得力不从心,却费力挤出一丝笑容。先前的那一抹慧黠早停滞在了时间的夹缝里,一去不返了。
“呦,小桃好大面子,原以为你会恚恨我呢!”她略显尖酸的恭敬使我感到十分的不适,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二少奶奶,莫委婉迂回,有事不如直说了吧。”我爽快道,不想听她在那里矫揉造作地兜圈子。
“好,我也不想拘于身份。”她转过身背对我,我看见她的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真是肤浅,我暗笑。“姜米儿,将心彼心地说,我需要你帮我。”
“我不明白,我如何能帮你?”我不免疑惑道。
“倘若不是白泰常能信任的只有你,我又怎么会找到你?”她言语抑扬顿挫,心情有些浮动。“柳琼烟怀孕了,你是知道的。倘若她真的把孩子生下来—”
“没我的好处是么?”我冷淡道,早猜到她又在暗算什么阴谋阳谋。“我知道没我的好处,可我凭什么帮你?”
“凭你还爱着他!”她眼神犀利道。“凭柳琼烟趋炎附势,当初误了郑寅和不说,现在见姓郑的仕途风生水起,便又开始百般地巴结起人家。”
我心中一颤,想来川崎树说柳琼烟的孩子不是泰常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平日里看她柔弱的性子,反而没有发觉她是吃里爬外的。
“泰常心慈,不忍将她扫地出门。可把这样的毒妇留在白家,终究会养虎为患的!”陶小桃瞪圆了双眼,几分不平。“那个姓郑的也早跟泰常结下了梁子,保不准儿哪一日得势就会想法儿踏平了白家的。所以他们二人,我看是留不得的。”
我暗暗咬牙。是啊,郑寅和想必早跟川崎树串通好了,一并要吞了白家呢!如若真的叫他们得逞,那白家一家老小就都要遭殃了。
“你想怎样?”我不由问她。“杀人放火的事儿我做不来。”
陶小桃见我稍稍松了口儿,便长吁出一口气儿。“这些个日子不宜近火,所以—你莫怕,坏事都我来做,只想你搭把手救救我。”
“你好周密的心思,但容我回去再思虑思虑。”言罢,我便快速着碧儿引我出去。这一件事儿,其实在我的心底已经决定好了,只是我还不敢告诉自己。
因为窗外棔树下一捆儿崭新的耠子让我想起了原原本本最朴厚的日子。在我还不敢动锄头的日子,曾经也有阳光将我乡下的那一口窑院儿照得豁亮呢!如今叫我索去别人的命,我当然徒然地生怯了。
尽管我是为着换来更多人的命,换来白泰常的命,可却总似有一把耠子锄在我的心尖儿。那样的伤口,是无论怎样包扎都不会好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