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夏末,这一天父亲接我回家。好友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把酒畅谈,倏忽就是一夜。翌日,我与父亲便告辞回家。临行前,雪儿拉着我的衣角,就是不让我走。雪儿很喜爱贝贝,所以贝贝就留在了山府。贝贝见我要走,扯住了我的衣角,我抱起她,送到雪儿怀里。山纯也劝我留几日,嵇绍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为我送行。虽然我有诸多不舍,可对家中的一切也很惦念,尤其是母亲的病情。
花开花谢皆有时,太匆匆,日月星移随时转,满目惊心。回家已有一年,母亲的病已经痊愈。那年,司马家与我的结亲,因父亲三个月的大醉无疾而终。只是自那之后,父亲仍旧每日大醉。不同于那时的三分真七分假,今日所喝的酒如穿肠的毒药。父亲每每喝醉总是不听劝阻,一个人发狂般的驱马离家。回来时安静的犹如丢了魂魄。父亲的悲伤,我和母亲感同身受,只是既代替不了,也化解不开。年轻时的父亲壮志酬酬,常常望着古战场沉思。他渴望建功立业,但偏逢乱世,力不从心。嵇康的死,对于父亲是沉痛的打击。他恨这个充满狡诈、黑白颠倒的世界,却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他们做的只有忍耐和承受。对于司马家他既不愿屈意奉承,又不能以卵击石,所以这些年的很多违心之事,让他痛苦不堪。
近日,很多陌生人来来往往地出入我家,他们身着宫中服饰。态度骄横,举动无礼。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让人窒息。父亲已经三日没有出书房了。三日来父亲水米未进,母亲送去的饭菜总是热了凉,凉了又热。但父亲只是一味的喝酒,那些进出府邸的人,见父亲烂醉如泥,走的时候满面涨红,气得大声呵斥,顿足离去。母亲相留,他们却甩开衣袖,大步流星的走了。母亲劝说父亲,却被他赶了出来,伴随着房间里酒坛砸碎的声音。这些年父亲鲜有这样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令他难受,他都会驱车离家,或是喝酒长啸。这种无法控制情绪,靠砸东西来发泄,还是我头一次看到。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心里才更加不安。
傍晚,府里又来了一个人,他的服饰要较那些人华丽。进入父亲的书房后,他没有因父亲烂醉如泥的样子而暴跳如雷,也没有大声呵斥。没多久他就从书房里出来了,神色如常。离开时也没有说什么话。那人走后父亲让人端来水盆,简单洗漱束发之后,母亲端来了饭菜。父亲默默地用完膳,又回到了书房。这几日,府里的气氛让我感到不安,我常常感到手脚冰冷。父亲书房的蜡烛一夜未息,秉烛夜书。清晨,阳光很强烈,强烈的让人觉得刺眼。父亲推开房门时,我与母亲就站在门口。父亲一口鲜血吐出,晕倒了。母亲凄厉的哭喊声,撕扯着我的心。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我没有去扶父亲,而是默默地站在那里。那篇父亲呕心沥血地《劝进表》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知道那就是令父亲呕血的元凶。
“玥儿,照顾好你的母亲。爹爹恐怕是不行了”父亲慈爱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平和,我已是许久未见了。母亲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
“爹爹,你会好的,会好的!”我握紧父亲的手,生平第一次如此不愿听他讲的话。
“玥儿乖,爹爹已经不行了。就算~就算~活着,有何~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你就让父亲安心~安心的走吧!”父亲说的话,我不懂。可他的眼神那样哀伤。
“不~我不~玥儿不让您死,不让您离开玥儿!”
父亲转过头不看我,泪水从眼角滑落,断断续续的念着那首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帏见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现,忧思独伤心。
我的手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好像一松手,他就会离我而去。母亲将我们的手分开,然后将我的握在手中。她强忍悲切:“玥儿,让你父亲走吧,这些年他太累了!”
父亲望着母亲,眼中泪珠滚动。这一刻母亲的妥协,是她多年来对父亲的理解和不忍。相知容易相守难,相守容易相忘难。她们选择忘记的不是彼此的情感,而是这世上的纷扰。
父亲缠绵病榻两个月之后,离开了我们。他走的很平和,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平和,我知道他是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