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坐在西苑的庭院里,下人早奉上了他自爱的五时饮。这还是他回来这么多天,第一次踏足这里。秋风萧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寒冬,今年的冬日想必要比往常更来的难熬些--对某些人来说。他轻嘬了口酪引,酸甜冰凉的口感传来,他微微有些怔忪。
齐三娘站在庑廊下许久没有出声,有多久了,她有多久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儿郎。双眼氤氲雾气,指甲掐入肉里,她才敢相信这是真的。整整三年了,便是褚亮告老还乡,她都没有能再出这院门一步。那老匹夫竟然还带发出家修行,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纪的人了,真是可笑。
好在,她的如意中意回到了她的身边。
“如意,让阿娘看看你。”如意,是褚遂良的乳名,可自从他上了学堂有了字号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那般叫他了。
她作出这样一番慈母姿态是要给谁看呢?从前几十年,她从未对他尽过为人母的义务,她不过当他是个工具,一个巩固自己地位的工具。
“阿娘,此处没有外人,何必如此。”他沉着脸,语气冰冷地道,“儿早就不叫那个名儿了,阿娘也改口吧。”会叫他这个名字的都已经不在了,而她显然是那个罪魁祸首,他又怎么能允许她那么理所当然地叫这个名字呢?那只会让他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去。
齐三娘伸出的手可笑地顿在空中,她欣喜而委屈的表情也就那样定格在了满是皱纹的脸上。说实在的,她这个年纪实在不适合这般惺惺作态了。
齐三娘顿了顿,又板起脸,作出严母的样子来。“你这孩子,便是这样守孝悌之义的么。”
孝悌之义?因为她,阿爷辞官归乡都不愿与她共处一室,索性出了家,让他何处去尽孝?因为她,阿兄英年早逝,兄弟之情何处去续,让他如何去守悌?
“阿娘还是莫要与某提这些有的没的。”他的表情丝毫未动,便是嘴角的青髭否没有动过一毫。混迹官场多年,他早已练就了铜皮铁骨,喜怒不行于色。
齐三娘终于绷不住温婉贤良的神色,进来她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你这是什么态度,谁教你如此待阿娘的。”她气急败坏,定是拿起子贱-人挑唆,离间她们母子,定是那阴魂不散的褚遂贤不放过她们母子。她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阴森起来,她神神叨叨地看了眼四周围,冒着腰转动着眼珠子,仿佛真感受到了什么。
褚遂良心里满是悲哀,他再也不会相信她了,不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此生他都不会再让她踏出这西苑半步了。
“某今日来,是有句话要告诉阿娘。”他淡然开口,齐三娘却浑不理会他,仍皱着鼻子似狗儿一般地四处嗅着。
“有些事,某不是不知晓。还望阿娘有些分寸,莫做些徒劳之功了。某不两日便要回长安,云娘会留在府里主持中馈,还望阿娘好自为之。”他径自说完便走了。
他不理她是搭上了哪条暗线,可想在他褚府里翻天,那是不可能的事。来警告她一番,不过是不想她闹得太难看,伤了褚府的脸面。联合外人来挖自家墙角,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更何况她年事已高,何必徒增些口舌呢。
可惜,齐三娘不会懂他的顾虑,她齐三娘怎么可能任人宰割,她横行了一世,绝没有折在晚年的道理。他们想让她晚景凄凉?门儿都没有!她阴惨惨地笑了,足足笑了有半刻钟的辰光。
老夫人疯了的消息,不到晚间便传遍了整个褚府。
老康关上房门,默默退了下去。佳娘一直躲在自己房里没有出来,虽说陆娘子已找了回来,可没准阿郎想起便会来责罚她。
裴九如何还有那个时间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为了她放弃了自己一贯来的坚持,甚至已有多日未与古方斋联络。他火急火燎地去寻她,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可她倒好,她竟怡然自得地还同别的男人下馆子。
他虽又称庭训,素来修养己身,可此时也不得不破功了。他在屋内来回地踱着步,双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陆浅云好几次都以为他就要忍不住扑上来打她,可他依旧只站在他面前,恶狠狠地瞪她。
直瞪得她心下蹭蹭地冒起愧疚来,其实不说一声就走的确是她的错,可她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她真的不想连累旁人。若不是方才无意间发现自己仿佛身怀异术,她也不会同意跟着他回来。
媚术?若是对裴九施展,会不会有效呢?
想到就做,她回想了下怔住库狄进时的仪容姿态。她调整了下站姿,双手交叠到右侧腰间,对着裴九露出了自以为最美的笑容。
愣住了!果然!她再加大了点笑容,便信心满满地开始发问。
“你是何人?”--没有反应。
“你从何处来?”--还是没有反应。
裴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渐渐转为幽深。陆浅云疑惑地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
“你在干什么?”他咬牙切齿。
吓!他没有被迷惑住!陆浅云一时有些慌乱,这下她该如何解释她刚才的所作所为?
裴九越想越觉得奇怪,莫非是她在魑魅学的什么异术?迷惑人心?她想将这异术用在他的身上?她不知道的是他自由修习道宗玄术,灵台清明非常人可比。
她想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她待在他身边有什么目的?手下不自觉用力,他眯起眼盯着她不放,似乎想看穿她的真面目。
陆浅云吃痛呼出声,她的手腕只怕都要脱臼了。
“放开我!”她低声斥道。
裴九这才回过神来,他有那么多疑问,却一句话都没能问得出口。问她有什么目的?问她有何图谋?
别说她不会说,就算她说,他也未必想听。
罢了,罢了。
他看她一眼,颓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