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遂良在方圆斋中临摹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手帖,字迹仿佛与那临本同出一辙。他工于书法,尤擅临摹,便是圣旨,当今圣人都常常让他代笔,便是长孙无忌见了,都道真假难分。
他摆下了紫毫,眯起眼来看今日的成果,只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心绪也不定。褚二凑到案前去看,字字珠玑,毫无瑕疵。
“阿礼觉得如何?”看着自己疼爱的幺子,他舒展了面容问道。
“阿爷笔力浑厚,自是极好。只不知阿爷可是有心事?”缘何总皱着眉呢?
褚遂良闻言却挑了挑眉,他但笑不语。
“好教郎君知晓,仆有要事禀告。”门外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褚遂良抬眼望去,心下大惊。这不是魏王泰身边的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朝中出了大事?!
“你且进来回话。”那人瞥了眼褚二,没有动。
褚遂良有些动气,莫非魏王泰连他儿子都要防吗?可转念一想,此次必是出了大事,不然何以如此。他向褚二递了个眼色,褚二便乖觉地出了门。
待褚二走出了拱门,那人才进了方圆斋。
他四顾瞧了两眼,便关上了门。
“太子那边出了大事,殿下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他凑近褚遂良,低声说道。
褚遂良有些意外,魏王泰不是这么沉不出气的人,究竟是什么大事,称得上他所谓的好时机?
去年魏王泰为悼念文德皇后,在洛阳修建了伊阙佛龛,得了圣人的欢心。今年二月初,主持编纂《括地志》,得了圣人好一番夸赞。可他不骄不躁,不喜不嗔,又博得了朝野上下一片赞誉。
然而不过九月,圣人就认命魏征为太子太师,其用意不言而喻。即便太子亲突厥,溺声色,又身患足疾,德容有失,品行不端,但依旧圣眷优渥。同为文德皇后嫡子,不过晚出生一年,便与那个位子再无瓜葛,换做是谁都无法心甘,更遑论龙子龙孙。作为圣人最喜爱的儿子,魏王泰有问鼎大位的心思很正常。
褚遂良出身名门,然而隋末唐初,他阿爷褚亮站错了队,做了薛举的黄门侍郎。这让他始终无法打入朝堂政治核心,同出河南大族,长孙无忌显然比他幸运的多。身为文德皇后的嫡亲兄长,太子的嫡亲母舅,他无须做什么便可位极人臣。
可他褚遂良呢?他费尽心思才搭上了魏征,到了圣人跟前,克己复礼,兢兢业业地到了今天。却又因为劝谏圣人莫要亲征辽东为圣人所恼,若不是他及时避退阳翟,说不定此时早已被打回原形。
他微微有些晃神,圣心难测,从龙之功,是否真的有利于他?
那传令的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许他说下去,便照旧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太子新宠,太常音声人骊姬,没了。太子已多日滴米未尽。”
死了个歌姬?即便太子伤心过度失了仪态,顶多也不过是让圣心不豫,这算是什么好时机?
见褚遂良面露疑色,那厮又接着道:“褚谏议有所不知,那骊姬死前一个月曾被圣人召去,此后便日日喊着全身发疼,太子着人请了太医来看都没有查出病因来。直到圣人赐下了灵药,据说是天山雪莲制成的好物什。”他顿了顿,仿佛是感慨那难得一见的灵药就这样给了那歌姬,“可那歌姬第二日便去了,且死状可怖,仆下听闻,浑身似有千百只拇指大的虫子破体而出,鲜血淋漓,不见本来面目。”
便是褚遂良听了这样可怕的死状都有些毛骨悚然,如此一来,太子与圣人之间必生罅隙,太子若怨怼圣人,自然伤了帝心,好高明的手段。
圣人定是不会如此做的,那是谁能如此偷天换日地给圣人头上扣屎盆子呢?他眯起眼,看着面前那厮。
“褚谏议多虑了,殿下并未做什么,只觉得这是不错的时机,还请褚谏议即刻回长安,共商,大事。”他抱拳朝褚遂良作了个全揖,从袖子下抬眼望褚遂良。
褚遂良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魏王泰在此事中什么都没有做,他是不信的,可真要说做到这一步,向来他也不是傻子,若是被圣人查了出来,那他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幕后究竟有什么人在主导着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像瞎子摸象,一会儿觉得自己摸到了门道,一会儿又似毫无着落,仿佛被困在了莫名的怪圈里,摸不着方向。他有些烦躁,从龙之功,从龙之功,从来成王败寇,魏王泰会是他褚遂良的奇货吗?
“古方斋,可是魏王的势力?”他忽然间想到了那个神秘的李解之。
“据仆下所知,并不是。”他是魏王身边的暗卫之一,时刻跟在魏王身边,从未见过魏王出入古方斋,更遑论与古方斋有什么瓜葛了。怎么突然提起了古方斋?他微微诧异。
褚遂良站了起来,他沉吟着来回踱步。
“你且回去告诉殿下,某家阿母身体抱恙,遂良多年不曾尽孝于亲,已心感愧疚。待阿母身子好些,遂良自会赶赴长安。”至于他阿娘什么时候会好起来,那都是他说的算了。
到那时,不就大势底定了吗?那传令暗卫颇为惊讶,他这是要跳出魏王的圈子,明哲保身?还是另有所图?
“褚谏议可别后悔!”他咬牙切齿地威胁。
“百善孝为先,遂良能为阿母亲奉汤药,自不会后悔。”
“告辞!”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只得如实回禀魏王,另谋对策。
“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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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早早地便来陪二娘说话,二娘这几日气色不错,胎相也稳,已平安的出了三月了。各家的拜帖都纷纷到了,裴二娘颇有些忙碌,面上喜色却丝毫未减。
“阿姊还需注意身体才是,除非必要,还是少见些外人的好。”裴九殷切叮嘱,二娘闻言自是心中欢喜,转念又想到裴九即将赴左屯卫上任,又有好些时日不能见到他,平添了几分伤感。
“九郎去了卫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阿姊多虑了,不过是仓曹参军,无需操练的。”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他出身将门,自幼习武,即便是让他入伍从军,他又如何会受不了?只是这些话到底不好同她讲,免得她又要担心。
“阿姊,守约有一事相求阿姊。”裴九有些犹疑的开口,她会答应吗?
“你我姐弟,无需如此客气,有什么阿姊能为你做的,只管同阿姊讲。”裴二娘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长者一般慈爱地看着他。
“某想,”他顿了顿,坚定地望进裴二娘的双眸,“求阿姊给宝衣放良书。”
她倒吸一口凉气。
放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