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
徐恕的心乱了,几天来他的脑海中一直回旋着崔芳仪的话,不是他,是谁?那个郑瑞?一介商贾之子?他徐恕,是洛阳城中最年轻的司法曹参军,谁人不说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莫非他还比不上一个除了击鞠便一无是处的郑瑞吗?可是,那日王三娘的眼中分明只有郑瑞,若是以往,三娘怎会连一眼都不曾看他。
月色朦胧,万籁俱寂,唯有风吹树枝的沙沙声。徐恕坐在窗前愣愣出神,手中拿着一条约一指宽的绣着落梅的丝带,雪白色的缎带上残留着淡淡的血痕。
“你没事吧,疼不疼?”稚嫩的女童声在耳边响起,他抬眼看去,对上了一双黝黑灵动的大眼睛,那眼里是满满地关切之意。而他就这么愣愣的看着她,忘记了回答,直到她惊呼出声,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在流血。
“别怕,你不会有事的。”她取下了头上的白丝带,一双小胖手笨拙的帮他包扎着伤口,虽然绑得歪七扭八,甚至让他伤上加伤反而流了更多的血,但他却不觉得疼,他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这样认真的照顾着自己,他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温暖和感动,这是从严厉的父兄、端庄的母亲身上不曾得到过的另一种温情。
“我叫锦儿,他们以后再敢欺负你,你就找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望着她真挚的眼神,听着她犹如誓言般的话语,握着小拳头装出一番大义凌然的样子,他很想开口说我也会保护你,只是惯于沉默的他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
后来他们成了玩伴,成了朋友。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因为能与锦儿亲近的异性除了她的父兄,便只有他了。他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她竟渐渐疏远了,从自己进了太学的时候,还是自己开始忙于公务的时候,还是她开始认识郑瑞的时候?他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她的笑颜了!
“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见徐有功推门进来,徐恕慌忙将丝带藏入怀中,整了整衣衫与徐有功行了礼,这才端坐在徐有功面前道:“父亲,三更天了,您也还未休息?”
“我是见你屋子里还亮着灯,所以过来看看!”徐有功扫了一眼徐恕的书案,道,“怎么把案卷带出来了,可是有什么疑问?”
听父亲问起,徐恕不敢怠慢,回道:“儿入职以来,法曹运转正常,趁如今还算清闲,儿打算将近十年的卷宗查阅一番,主要是为了吸取一些前辈断案审案的经验,以备将来遇到类似的案件能及时正确的应对。”
徐有功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这是你应该做的。你现在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正可从中吸取些经验教训,父亲自然要支持你!不过年轻人也不能随意空耗身子,身子强健,才能更好的用心,还是早些休息吧!”徐有功拍了拍徐恕的肩膀,一脸欣慰的出门去了。
徐恕起身送父亲回了房间,自己又坐回书案前,望着案上一卷卷的案宗,他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如今父亲赋闲在家,虽然看似轻松自在,但他知道父亲的苦闷,父亲一生都在秉持着法理为上、守护着礼法的公正,可到头来却因小人的诬告落得如今这般,若没有父亲的坚持,这满朝上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如父亲这般守护法理,抵制酷吏的胡作非为,为官民证清白,护无辜之性命!身为父亲的儿子,他必须做得更加出色,不仅要传承父亲的志向,还要让人刮目相看,为父亲争一口气,为官民百姓与那些枉法之徒抗争到底!
至于郑瑞,即便他入了国子监又如何,以他的出身和目前的成就怎么可能得到王家的认可,而王三娘,他了解她,虽然年纪小玩性重,但也是个正义心极强的人,他记得他正式接受法曹之职的时候,王三娘亲口对他说让他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想他会比她所希望的做得更好,到那时三娘自然知道,她真正应该选择的是谁!
春末夏初,天气渐热,洛阳城里已有了几分暑意,而邙山道上草木葱茏,依然透着一丝凉意。郑瑞漫步林间低头沉思,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树木渐次稀少,不闻婉转的鸟雀之音,不见芬芳生机的烂漫山花,唯有乌鸦的聒噪不绝于耳,满目半人高的荒草随风摇摆。这里是乱葬岗,人迹罕至,坟茔杂乱堆砌,野兽豺狼横行,捣乱了未曾掩埋严实的坟茔,将残肢断骸拖拉的到处都是,惹得一群群的蛇虫鼠蚁四处乱窜。因着气温上升,乱葬岗中充斥着一股腐败难闻的气味。郑瑞皱着眉头屏息穿过乱葬岗,过眼处都是随意丢弃的尸体,暴露在外的薄皮棺材,东倒西歪的简易墓碑,一路走过,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凉意阵阵,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悲凉凄切之感。
元家夫妇的墓碑前亦是一片狼藉,清明时放在坟前的祭品已是七零八落,油纸伞不知所踪,蜡烛还剩一半,孤零零的杵立着。坟茔虽没有遭到野兽的破坏,但野草丛生,疯长的草木几乎要将这里埋没。若不是坟前端端正正的立了块墓碑,这里与不远处的乱葬岗也没甚区别。一阵酸涩之意直冲鼻端,郑瑞闭了闭眼双眼,深深的叹了口气,蹲下身重新点燃了蜡烛,他望着刻着父母名姓的墓碑,上面已经布满了青苔。
“阿耶,阿娘,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没有人回答他。他心中一阵烦乱不安,索性取出随身的匕首,一点点的将坟上的野草清理干净,又跑到远处取来清水,将墓碑擦洗了一番。他默默地做完了这些,默默地坐在了墓碑旁,心绪这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可以除草洗碑一辈子,但你们却永远要与这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为邻。”郑瑞抚着墓碑道,“阿耶阿娘,你们一定想家了吧。”
记忆中,父母生前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不清,但他怎能忘记烈火熊熊中他们枉死的惨象!“你们生前,孩儿未能尽孝,事到如今,孩儿还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继续蒙冤受屈,呆在这里继续做孤魂野鬼不成!儿说过,要让你们名正言顺的回家,儿不会食言的!”
跪地叩拜,昂然起身,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