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风坊,思源斋。
杨柳低垂,柳枝儿点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涟漪,惊醒了一群嬉戏的池中锦鲤,闹腾出了几朵水花,惊跑了柳林间自在盘旋的剪尾黑燕,它们划过精致的红木圆窗,纤巧莹白的柳絮儿轻轻巧巧的落在了犹带墨香的桃林间竹亭上,桃**夭环亭,人儿盈盈谈笑。一双修长的大手拂落了柳絮儿,将画儿挂在了窗边。
这幅‘桃源图’是王三娘特特遣人送来的,郑瑞很喜欢,便将此画挂在了书房,以便他日日观摩,于他而言,此画有解闷怡情之效。郑瑞这几日都呆在书房中静心读书,再过些时日便要去国子监正式入学了,若是不想被人看低了去还得有真才实学才成。他于年初来到洛阳,几月间为了查找真相,几乎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应酬对人上,于是心也起了几分浮躁,他报仇心切,但不能荒废了学业,否则便对不起郑家,也对不起对他心心念念的锦儿,他很明白这一点。
思源斋的管家是个老实的庄稼汉,人唤忠叔,因缘巧合下入了郑瑞的眼,郑瑞便将他们一家人都带进了思源斋,管着寥寥无几的仆人。这日,忠叔站在书房外请示,说是又有请柬和拜帖送来。郑瑞让他进来,随手翻了翻请柬,无非是文会、游宴之类,没甚意思。自那日击鞠大赛之后,往日里冷清的思源斋忽然之间门庭若市了起来,除了平日里交好的裴恒等人外,多是带着猎奇之心想来见识一下受了武皇褒奖还能破格入了国子监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郑瑞没有兴趣去满足别人的好奇之心,除了接待亲近好友外,其他邀请拜见均以重伤未愈为由拒绝了。裴恒劝他能见的就见见,没得得罪了人,但郑瑞却没那心情,依旧我行我素。这被拒绝的人多了,渐渐大家的热情也就淡了些,甚至有那觉得被抹了面子的,谣传起了郑瑞的倨傲。而这些,郑瑞并不十分在意。
“还是老规矩,捎点小礼物回了,也不能把人得罪狠了!”
郑瑞吩咐了一句,又开始认真看起书来。忠叔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见守门的小厮突然跑了进来,忠叔连忙将他拦下,道:“匆匆忙忙的做什么,别打扰少郎君读书!”
小厮喘了口大气,对忠叔道:“郎君和夫人,还有小郎君,他们到,到门口了!”
那次击鞠比赛后,祭酒老先生亲自遣了人前来通知郑瑞于次月正式入国子监四门学就读。郑瑞也是高兴,连夜写了一封书信寄回了扬州郑家。没想到这信还没寄出多久,人却直接来了。小厮的声音不小,郑瑞在房内早已听到了,他连忙整了整衣衫,不待忠叔禀告,就走出了书房,大步朝着门外去了。
思源斋外停了一溜的精致马车,车上先下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自来熟的指挥着思源斋的一众小厮,让他们先开了侧旁的角门,让马车陆陆续续进了院子里,又吩咐众小厮与赶车的童仆小婢们一起搬抬着车上的事物,忙得不亦乐乎。郑瑞进了前院后,就看到了这闹哄哄的一幕,他也不管,只径直向着正堂走去。只见堂上已站了两人,一个是将近五十的中年人,面目端正,下颚蓄着一部短髯,一个是约莫四十余岁的妇人,模样秀丽,身形微胖,他们二人正坐在堂上,打量着这处堂屋。
郑瑞赶忙上前行礼道:“儿,见过父亲、母亲!”那两人正是郑瑞的养父郑云和养母卢氏。
两人见是郑瑞来了,都是一脸的笑意。那郑云一开口,声音洪亮,道:“瑞儿,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他说着话就站起了身,几步走来,亲昵的拍了拍郑瑞的肩膀。卢氏亦起身上前,笑道:“你年初来洛阳的时候,你父亲就唠叨着不放心,这不刚放下家里的事情,就急急忙忙的赶来寻你了!”
“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惦记着瑞儿,不然就我们三个,哪来那么多行李要带!”郑云道,“若不是你母亲带了几大车的东西来我们早几天就该到了!”
郑瑞听了,心下感动,道:“儿在洛阳一切都好,哪里会缺什么,可别累着您二老!”言罢,高声唤小厮,让他们取了新得的饮品上来。
卢氏道:“别忙活了,就你这里那么几个小厮,现在都忙活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别处!你这孩子,既然置了这处宅院,就该多添几个人,否则你这里人一多,哪里照顾的过来!”
“母亲说的是,是我疏忽了,改明儿就请黄掌柜找了牙人过来,到时候还请母亲帮着把把关!”郑瑞道,
“这是自然,得找些靠得住的,这事交给阿娘办,没问题!”卢氏笑呵呵的应道。
郑瑞见堂屋里就他们二老,不禁问道:“不是说小宝儿也来了吗?”
郑家夫妇经郑瑞一提,才发现自家的小儿子不见了,忙唤了外边侍候的小婢去寻人。那小婢方走,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突然从屏风后边跑了出来,一溜烟冲着郑瑞跑去,嘴里喊着哥哥。郑瑞一把将他抱起,曲起食指给了那孩子一个爆栗子,佯怒道:“还是这么调皮,刚才跑哪儿去了,害得耶娘担心!”
这孩子约莫六七岁,一张圆圆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黝黑明亮。他是郑云的老来子,卢氏怀他之时将近四十,若是稍有不慎,只怕这孩子就活不下来,就连卢氏也是性命难保。七年前,卢氏怀胎十月临盆之际果然就遇到了难产,而当时郑云却外出未归。卢氏产子整整两天两夜,眼见着就要撑不过去了,就在这时郑云带着郑瑞匆匆赶至,而卢氏正面临生死之境。当时年仅十一岁的郑瑞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大喊了一声阿娘,使得几乎陷入昏迷的卢氏又清醒了过来,最后才有惊无险的诞下了一个男孩,就是现在的小宝儿。也因为这缘故,郑家人都特别喜欢郑瑞,认为他是郑家的福星,其中尤以卢氏最是疼爱他,一如自己的亲子般。
“哥哥坏,不准欺负小宝儿!”小宝儿用肉呼呼的小手揉着小脑袋,皱着小眉头委屈道。
郑瑞捏了捏小宝儿的小鼻子,道:“你这淘气鬼,又装委屈!”郑瑞刚才的爆栗子看似凶猛实则轻柔无力,哪里能弄疼他。
见被识破,小宝儿嘻嘻一笑,伸出小手一把抱住郑瑞的脖颈,道,“哥哥,你怎么这么久不回家,小宝儿可想你了!洛阳这么好玩儿吗?”
郑家夫妇笑看着这两兄弟亲昵。郑云道:“本来不带他来的,没想到我们出门时被这小鬼头听见了,死活缠着要一道来看你!”卢氏道:“宝儿,快下来,这么大了还缠着哥哥抱!”这不说还好,听卢氏这么说,小宝儿反而缠得更紧,扭过头来冲着卢氏做鬼脸,惹得堂上三人哈哈大笑。
夜里,郑瑞哄着小宝儿睡着了才算脱身,卢氏笑着接过宝儿,嘱咐郑瑞早些歇息。郑瑞出了房门,却见书房内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原是郑云坐在案前翻阅着郑瑞近日写的文章诗词。
“父亲,舟车劳顿的,该早些歇息才好!”郑瑞在郑云对面坐了下来。
“为父年轻时几天几夜不睡也是精神十足的,不过坐了几天马车,哪里还能累着!”郑云道,“倒是你,作文看书,却没有往日勤勉!”
“孩儿知错了!”郑瑞低头认错。
“我就是担心你年轻气盛!”郑云道,“不过,为父还是小看了你小子!说说看,你怎么没要了校尉的头衔,却非要冒着触怒陛下的危险进国子监?”
闻听此问,郑瑞认真道:“一个虚职头衔,对于勋贵人家官宦子弟或许有些用处,但对于我们这等无权无势之辈,一个头衔不过多些俸禄罢了,以后也不可能靠着这个步入仕途,即使因此入士却不能与那些科举进士相提并论,沦为行伍武夫的可能性倒是大些,于我而言并无实际益处,更何况我若硬得了这头衔,反倒惹得他人眼红让不该惦记的人惦记上,那才是得不偿失!”
听了这一番话,郑云很是欣慰,他点头道:“说的不错,小小年纪能看破这些虚名,确实不容易!”他看了看郑瑞,又看了看这间书房,忽然问道:“这房子是元家的旧宅?”
闻言,郑瑞躬身向郑云行了一礼,涩声道:“父亲,元瑟忘不了家仇,明知此举可能会害了郑家,元瑟还是……对不起……”
郑云叹气道:“你是个好孩子,当初我将你带出洛阳的时候就明白,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回来的!这不怪你,都是命啊!只是这事不要让你母亲知道!”
“孩儿省得!”
“这几个月,都查到了什么?”
听父亲动问,郑瑞将钱辉探查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分析一一说了,末了,他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夜探洛州府的事情。郑云听到这里,不免担心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莽撞,若是被人发现,你可怎么办!”
“父亲放心,孩儿很小心。”
“既然元家是无辜受累,为父会动用一些官府的人脉,帮你问问,看看能不能翻案,你切不可再自作主张,可明白?!”
“儿,知道了。”
可是要翻案谈何容易,这可是关系着谋逆大案,郑瑞很明白这一点,当然他也明白郑云对他的担心,这让他有些举棋不定,还要不要再次探查?若是不去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惨死的真相,可若是去了保不齐会被发现,如此很可能连累养父一家,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