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朗星稀,她枯坐至半夜,她的夫君仍未归来。
该是怎样的郁结难解,需要日日借酒消愁?她默想良久,想起了自己父母双双离世时的情形。年幼的她觉得孤苦无依,恨不得随着父母去了才好。后来,她从一场丑陋的交易中挣脱了出来,逃出了扬州城,也终于离开了她的父母。她彻底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那种彷徨无助的感觉,她铭记在心,已成梦靥,不敢直视。
二郎他,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离了家门,父母兄弟姊妹都不得见,应是比无家可归更难过吧?因着她,他有家亦归不得,故而越发寡欢了吧?
她想通了此节,心中豁然开朗起来,对王二郎每每的宿醉而归有了体谅,便也生不出怨怪来了。人世间的一切,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便是人间世事。净慧师父说的话,总是那么透彻而富有洞察万事的哲理。
于是,她打开樟木箱子取出了一件素雅的襦裙,那是二郎赞过的,言她就该是这般若皎皎白莲似得风雅。口脂面药,轻轻抹匀,憔悴的脸容立时精神了几分;捻起眉笔,细细勾勒,两弯柳眉,为她添了几分颜色。三千青丝于指尖缠绕,渐渐成了一个温婉端丽的抛家髻。簪上一朵素绢白莲,再无他饰。
王二郎回来了,一如之前的无数个日夜,一身的酒气,却强装着清醒。
“柳娘,我回来啦……今儿是去送送往日的朋友,说是要出京赴职了,盛情难却就多喝了几杯。”
苏柳娘屏退了婢子们,亲自扶着王二郎入了房门。
“以后还是少喝些酒,容易伤身!”
“知道知道,这不是推脱不得嘛!”王二郎醉眼迷蒙的扶着床沿坐下,满嘴喷着酒气,“你还说我呢,我不是让人回来说了嘛,今日要晚些回来,你怎的还等到现在,身子还没大好,却不要硬撑着,这不是让人担心嘛!”
“嗯,以后不会了。”苏柳娘端来水盆,试了试水温,便要服侍王二郎洗脚。
王二郎赶忙将苏柳娘扶起来,道:“让婢子们做就好了……来,上床来躺会儿,熬得这般晚,定是累坏了!”
苏柳娘却是不起身,笑言道:“今日已经好些了,为你洗个脚,如何累得着。”
不待王二郎拒绝,苏柳娘已然脱了王二郎的鞋袜。王二郎无法,只得顺着她。
更衣就寝,一切停当。苏柳娘却没有就寝的打算,她取出日日不离身的琵琶,端坐于床榻之侧,望着满面疑惑不解的王二郎,道:“柳娘为夫君弹一曲吧!”
“娘……娘子有此雅兴,为夫洗……洗耳恭听便是。”王二郎侧卧于榻上,挂着一副惬意的笑模样,双颊酡红,大着舌头说话。
弦声铮铮,曲音流畅。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婉转的歌声,沉醉了王二郎的神思,让他想起了去岁桃花林下、青竹亭中,苏柳娘轻揉慢捻、浅吟低唱的模样,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一如此时。
那时候真好啊!王二郎缓缓闭上了朦胧的双眼,梦见了那一次次花前月下,美人美景,唇边经不住绽开了一抹轻松的微笑。
琵琶声还在继续,或欢愉或悲戚,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或笑或恼或感动或悲伤的画面。
“苏娘子,在下太学生王斌王有为,这厢有礼了!”
“苏娘子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咱们一回生二回熟!”
“我就是个傻子!那么多千金闺秀我都不喜,偏生喜欢你这不识好歹的女伶,我当真是个大傻子!”
“柳娘,我不管你曾经如何,我只知道从我认识你开始,我便认定了你,你就是我王二郎要娶的女人!”
二郎,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吧,比得上这世间任何男子……
一滴泪水,敲打在琵琶弦丝上,铿然一声,弦丝骤断,指尖点点嫣红之色,染红了琵琶身。
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记忆。
我能为你做的,却只有这些……
一纸素笺,一声别;一把断弦,一曲情。
“你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你……”王三娘红着眼眶,因为那一曲离情。
“我当时就在厢房里。”既然说了这么多,秦绿枝也不介意再为苏柳娘辩白几句,“不过,我只知道柳娘要离开,是她托我寻好了马车,天一亮就走了。她只与我道了别,却没有说去哪里。”
“她是为了我才离开的?是我迫得她离开的?!”
花厅外是王二郎踉踉跄跄的身影,却不知他已来了多久。
“二哥!”王三娘赶忙上前搀扶他,他却疾步向秦绿枝走去。
“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吧?你快告诉我,你快告诉我!”王二郎扯住秦绿枝的胳膊,双眼通红的盯着她一个劲儿的问。
秦绿枝皱着眉头,心中升起一股恼意,她怒道:“你既然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回你的王府,去做你的公子哥儿吧!”
“柳娘定是误会我了,我要寻她说清楚。她在哪儿,你快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见秦绿枝不肯应声,王二郎扑通一声跪在她身前,扯着她的衣摆,迫切的哀求起来。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王三娘看不过眼,赶忙上前去,想要将王二郎搀扶起来。
王二郎却不理她,只对秦绿枝道:“秦娘子,你快告诉我……我从未想过让她离开我……是不是我这些日子嗜酒才让她恼了我?我改还不成吗?!”
“你改?你怎么改?”秦绿枝冷笑道,“你这种人,除了出身,还有什么本事?连养家糊口都不能,还谈什么其他!”
“只要她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我可以去考功名……我虽散漫些,记性却是极好的,明年去考个明经,定是可以高中的……我也可以去做个书吏,我的字也是能入眼……”
“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秦绿枝不为所动,“何况你父母也不承认柳娘,她回来又如何,还不是要遭人白眼,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何况以你的心性,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她回来,也只有劳神操心的份……你还想让她落一次胎不成?”
“不会,我都改,以后所有事情,我一力承担,所有的坏毛病,我都改!”
见王二郎可怜巴巴的求着秦绿枝,王三娘心里堵得慌,冷眼看着秦绿枝,道:“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二哥见我二嫂,你怎么知道二嫂这些日子是不是后悔了,没准正等着我二哥去寻她呢!你莫不是故意要坏人姻缘不成?!”
“王小娘子,说话可别这么刻薄,我何时说过我知道柳娘在何处了?”秦绿枝语调凉悠悠的道。
“秦娘子,看在二郎一片痴心的份上,且指点一二,也让我们有个去处好寻,总不能真做了那棒打鸳鸯的事吧?”郑瑞帮着劝道,“感情这事,我们这些外人不好替他们决断。何况,苏娘子是不想看到王二郎过的不痛快,才毅然离开;可若她知道,她离开后,二郎非但没有好过些,反而越发痛不欲生,却是违背了她的初衷……即便要让二郎死心,好歹也要当面说清楚才好啊,这么不明不白的,却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闻得此言,秦绿枝忽而想起了苏柳娘离开前,回望苏家小筑的那一眼,那是无比留恋与不舍的一眼……她选择离开,非是无情,而是用情太深了啊!
秦绿枝眄了王二郎一眼,无奈叹息道:“非我不守承诺,实不愿看她从此与青灯古佛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