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复工通知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赶去了剧组。
大概是没料到我竟然有胆出门,那些对我穷追猛打的狗仔队并没能及时察觉我的动向,但这一切的平静仅仅只是暂时的,很快令人苦恼的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先是乘车的时候突然有人认出了我,指着我大喊:“未婚妻!未婚妻!”然后掏出手机对着我狂拍,吓得我不顾别人惊异的目光,遮住脸就逃奔下车,感觉这辈子都没像今天这么狼狈过。
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真正令我狼狈万分的事还在后头。
当我戴着口罩跑了两条街,气喘吁吁地赶到片场报道的时候,竟遭到了整个剧组的围观。就连之前跟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编剧,此刻都闻讯赶来一睹我的真容,热切地握着我的手关切的问:“小沈,你有没有考虑把自己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呢?我可以帮你哦!”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哭笑着,心里一阵阵发毛。
“或者你跟我说说你的事啊,给我点灵感嘛,报纸里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你跟黎耀凡应该有很多故事吧?你不会真隐藏了什么神秘的身世吧……”
连珠炮似地提问令我根本无力招架,要不是为了今天的盒饭,我真想一棍子敲晕他。幸亏这个时候导演喊我去试戏,这才使我摆脱了困境。
这部戏的导演姓王,是个大胡子,平时人还算不错,就是话不多,看上去有些严肃。这次他把我叫来后,颇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问:“你就是沈千星?”
“是,我就是。”我唯唯诺诺地点头,有些不自在。
幸亏他没再继续问下去,再一阵短暂的打量之后,他收回目光,开始给我讲戏。
这是一场跳楼戏,女主角要从两层楼高的天台上跳下来,这对于我来说本没什么难度,然而就在我认真听导演讲戏的时候,罗薇却突然出现了。
作为这部戏的女主角,迟到对于罗薇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有一次导演气不过说了她两句,她竟然罢演了一上午,害得整个剧组半年没开工就为她一个人,从那以后剧组里没人敢在当面说她的不是。
但是这次她的脾气显然不是冲着导演来的,因为我才是她的眼中钉。当她踏入片场的那一刻,我就能感觉到两道刀子一般的目光,直直地插在了我身上。
其实我很能理解罗薇,身为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当红女明星,好不容易攀上了黎耀凡这棵大树,眼看着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然跑出我这只山鸡挡道,还让黎耀凡当着那么多媒体的面公然说出“我们已经分手半年了”这样的话,面子上哪能挂得住?
况且我也听过些圈内人八卦,说罗薇为了傍上黎耀凡甚至不惜去切骨瘦脸,以迎合他的口味,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成了他愿意对外承认的女友,哪知道我才出来晃悠了几天,啥都没做,就成了黎耀凡口中的“未婚妻”。
遇到这种事,别说是罗薇,就算是个普通女人也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了吧?
抱着这样的态度,我极力让自己忽略罗薇,很认真地听完了导演布置的任务。
“听明白了吗?”王导问。
“没问题。”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OK,没问题就开始了。”王导转头看向一旁的动作指导,“老陈,你带她和罗薇上去,跟她们讲下站位。”
见导演已经示意,我赶紧跟上老陈,哪知才走了两步,就被罗薇的助手给拦下了,对方二话不说,朝着我劈头盖脑一顿骂:“你搞什么飞机?谁先谁后都分不清,当自己是女主角吗?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什么穷酸样!还不跟薇姐道歉?”
话说难听又大声,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周围剧组的同事们也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转过头来看热闹,罗薇在一旁轻蔑地笑了笑,完全没有打算阻止的意思。
这情况若是放在我还没落魄前,一定拿钱糊十面镜子闪瞎她狗眼,可现在我没这个资本。
我在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在所有人看好戏的目光中,朝罗薇深深鞠了个弓道:“不好意思薇姐,穷人买不起镜子,等这戏杀青拿了片酬,我一定买一面又大又亮的镜子,每天照十八个小时。”
全场都笑了,罗薇的嘴角直抽抽,脸上的粉都差点掉下来。
“好了,别耽误大家时间了,赶快上去。”王导替我解了围,板着脸催促我们。
我赶紧跟到老陈后头,先罗薇一步跑上了二楼的天台。罗薇黑着脸跟了上来,就眼神看,心里应该已经恨得想把我推下去了。
我只得庆幸,此刻大庭广众,让我免于被推下去的厄运,可惜我却低估了罗薇的战斗力。
当我照着导演的要求,从二楼纵身跳下,听到导演说了一句“好”的时候,我以为总算熬过了一劫,但过了一会儿,老陈却突然跑下来对导演耳语了几句。
我看着王导埋在大胡子里的脸微微地皱了皱,一种不祥地预感突然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王导说:“再来一次。”
我揉着摔痛的肩膀上了楼,看到罗薇站在一旁冷笑,过了一会儿老陈上来,对我说:“刚才动作是到位了,但是表情再决然一点。”
什么烂理由,一看就知道是罗薇搞的鬼,我也不抗议,又跳了一遍。
“再来一次。”王导又说。
“这次表情到位了,就是动作幅度还要再大一点。”老陈在剧组多年,是个为人处事很圆滑的人,他这样说无非是想找个过得去的理由,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显然,这是罗薇在刁难我,因为我见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着罗薇。
行,算你狠!我硬着头皮又跳了第四次。
这次老陈给我的理由是“动作幅度太大了,得缩回来一点。”
我已经跳的浑身都疼了,毕竟跳楼不是吃饭,说跳就跳的,我纵使再有经验,也经不起如此密集的重复同一个动作。我觉得自己的腿有些麻了,胳膊火辣辣得疼。
就在我第五次从二楼跳落的时候,王导出来说话了:“可以了,拍下一个动作。”
“不可以。”一直沉默的罗薇突然说话了,她站在二楼的天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恶毒的眼神贯穿着我遍体鳞伤的身体,简直令我终身难忘。
我咬了咬牙,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他妈地还能忍一次。可王导却忍不住了,他把手里的剧本“啪”得一下甩在地上,朝着上头骂:“我说不拍就不拍,谁是导演啊?”
我被王导不畏强权,可歌可泣的精神给感动了,恨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他大腿,仰天长啸一声:偶像啊!
但是罗薇也不是吃素的,短短几秒,她的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转黑,最后她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拍了,我要解约。”
一时间,整个剧组都因为罗薇这句话陷入了骚动。
这部叫做《天使》的戏,是一部筹备了五年才决定开拍的戏。电影的策划人,也就是我刚刚奉之为偶像的王大辉导演,其实是个很正直却并没有什么代表着的二三线导演。这些年为了能翻身,他几乎将所有的心血都投入到了这部戏中,不惜血本请来当红偶像罗薇出演女主角,只为电影可以引起更多媒体的关注。
我曾听剧组有人八卦,说王导为了拍这部戏甚至借了三百万的高利贷,不管传闻是真是假,但剧组的经费真的很紧张。现在戏已经拍了快一个月,罗薇竟然说不演了,大家都怕付出的劳动得不到回报,紧张是肯定的,更别说王导了,我看他刚才还怒气冲冲的脸,此刻也显露出了几分紧张。
我觉得就冲着王导刚才骂罗薇的那句话,我也得站出来替他挡一枪啊!
“薇姐,你别生气,我再跳,保证跳到你满意成不?”我朝她憋出一脸便秘似的笑。
王导这次没反对。
“行,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我就不为难大家,但是我的要求很高,你跳不好就别浪费我时间。”
“放心放心,这次我一定跳好。”我边说边一瘸一拐地上楼,感觉左腿已经快完全没知觉了,脑子昏昏沉沉的。
“要跳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薇姐的时间那么宝贵,你耗得起吗?”罗薇那个狗仗人势的助手又发话了,我都懒得看她一眼。
“小沈,再努力一把,没问题的。”老陈在一旁鼓励我。
我决然地看了他一眼,感觉迎面吹来的风里都有股萧瑟的意味,身体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光往下看一眼都觉得犯晕。我有些后悔那么快上来了,早知道这样就先问剧务讨个包子吃,起码不用做个饿死鬼。
“开始!”王导在楼下喊。
我在脑海中回想了一边所有的动作要点,然后摆好姿势,准备冲下去。可就在我一脚跨国天台栏杆的时候,我的脚忽然不争气地抽筋了。伴随着一阵剧痛,我“啊”地叫了一声,想停住却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直接掉了下去。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想到了我妈,也想到了黎耀凡,最后还没等我来得及想“做鬼也不会放过罗薇”的时候,我就已经掉在了海绵垫的边缘,并且借着惯性,弹到了水泥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了硬邦邦的地上,眼看着头顶青白色的天被一个又一个涌来的人影所遮挡,疼痛随着意识逐渐弥散开来……最后,我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身上绑了不少绷带。
站在一旁的乐姐见我醒了,激动地扑向我,抱着我的肩猛摇:“千星,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我醒了,你轻点。”我龇牙咧嘴地说。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赶紧支起身子,红着眼跟我道歉:“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但是看到你伤成这样,我真的吓呆了,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妈交代……”
“什么?!”我惊叫起来,“你不会告诉我妈了吧?”
“没没没!”乐姐连忙摇头,“你放心,没人说,她肯定不知道。”
那就好,我这才松了口气,除非我死了无能为力,否则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不能让我妈知道,她身体不好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来,你命真大,跳了那么多次竟只摔断了一条腿,如果是我肯定挂了。”
怪不得当时觉得腿很麻,原来竟然伤到了骨头,一想到这儿,我不免有些忧虑。虽然我入行多年,伤筋动骨在所难免,但从没像今天这样严重到要住院的地步。如今我躺在床上,既接不了工作,又要负担昂贵的医药费……
医药费!
当这个词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于是我忍着身上的伤,一把拽住乐姐,急切地问:“我这算是工伤吧?医药费公司会给报销吗?”
“公司那么抠门,怎么可能给你报销医药费?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啦,费用的事已经OK了,你就安心躺着吧,别乱动了。”乐姐拍着我的手安慰。
“公司不给报销,那难道是剧组?”我不安地追问,实在想不明白剧组经费已经那么紧张了,竟然还会给我安排一间条件那么好的单人病房。
乐姐摇了摇头:“也不是剧组啦!”
“那是谁?”我疑惑起来,总不可能是罗薇,让她给我付丧葬费可能还现实一点。
“其实……”乐姐的神色开始有些为难起来,欲言又止。
“其实是谁,你说啊!”
“是我。”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血气上涌的感觉,要不是浑身绑着绷带,我已经冲过去跟她拼命了,现在我只能指着他骂:“你来干什么?我不需要你同情!也不要你的臭钱!”
“还有力气骂人,看来伤不重。”黎耀凡轻笑了声,朝我走了过来。
“进来干什么?还不给我滚!”我大叫。
“既然你不需要我帮忙,我当然是来赶你走的。”这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我当时就怒了:“走就走,你以为我不敢啊?”
我一边说,一边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乐姐见状赶紧扑过来,死命按住我:“千星,你不要闹了!黎先生跟你开玩笑而已,你用得着这么激动吗?他已经把你们的事跟我说了,我真觉得是你误会他了,他对你那么好,就算你要任性,也等把伤养好了再说!”
“什么?”我被乐姐这一番话颠倒黑白的话彻彻底底地给震住了,惊了良久才才回过神,问她,“姓黎的跟你说了什么?什么他妈的叫误会,你给我说清楚!”
“千星,你不要这样。”乐姐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被黎耀凡的鬼话所蒙蔽了,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我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跟她沟通了,于是扭头怒视黎耀凡,质问:“你到底胡说了些什么?”
“我就是说了一小部分的实事而已。”黎耀凡看了我一眼,那种漫不经心的眼神突然令我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某些我不愿提及的往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不会忘了吧,需要我跟你也说一遍吗?”他似乎在提醒着我什么。
我定了定神,朝乐姐道:“乐姐,你先出去,我们有话要说。”
“可是……”
“出去!”我又强调了一遍。
乐姐终究还是拗不过我,嘱咐了几句之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病房。
当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能够察觉到这件病房里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气氛,我不知道黎耀凡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跟他说清楚。
“黎耀凡,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想怎样?”我直视他,“过去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可是这十年,我已经把身上所有可以给你的东西都给你了,剩下的都是我给不起的。你还想要什么,你直说,别再折磨我了,我已经输的很彻底了,你放过我,放过我身边的人,行不行?”
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我真不想低声下气向他求饶,但是我太了解他这种非赢不可的性格了,想要他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只能这样。
“如果我说不行呢?”他突然向我走过来,俯身,将一只手撑在了我的床头上。
我半躺着,身上的绷带令我来不及逃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侵入我的领地,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瞬间处于了高度警戒的状态。
但是我不敢再像上次那样激怒他了,我只能将身子往后靠,尽量以商量的口气跟他沟通:“其实跟我扯上关系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我长得不好,身材又差,没钱没势,还跟你有仇,你不觉得看着我很心烦吗?不如你放过我,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的眼皮底下了,好不好?”
然而我的话并没有引起黎耀凡任何的怜悯,他反而凑得更近了,勾着嘴角道:“你虽然现在没钱没势,但当年也好歹是挥金如土的大小姐,不是吗?”
我就知道他还在为那天我泼他一身酒记仇,男人小鸡肚肠到这种地步,也算一朵奇葩了。
“当年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我就是个穷逼,真的不值得你放下身段,为我耗费那么大的精力。”我极力劝解他。
“可是我还记得,怎么办?”他说着,突然伸手勾起了我的下巴。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感觉他修长的手指在我的下巴上轻轻地摩挲着,带着某种遥远却似曾相识的触感,好像在努力揭开那些我尘封已久的回忆……可就在这时,我却突然瞥见他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
回忆在那一刻猛然刹车,我拍开他的手:“黎耀凡,你够了!我都低声下气了,你别得寸进尺!要是真把我逼急了,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亚凡集团现在势头那么好,你不会想爆出强奸丑闻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他收回手,眯起眼看我。
“你别跟我说什么威胁你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已经被你逼的一无所有了,不在乎什么名声,不过在我被人唾骂之前,我一定会耗到你身败名裂。”
“别说的你好像贞洁烈女一样。”他终于站起身,眼神又回到了平时的冷漠,不屑地看着我,“只要你拿得出证据,你就去告,我无所谓。顺便把十年前的事也跟法官说说,毕竟那才是我们的第一次,不是吗?”
他的话就像把刀,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胸口里。
“如果你忘了细节,我可以提供,我想一下那个酒店叫什么来着……”
“黎耀凡!你给我住口!”我忍无可忍地喝止他,由于太过激动,我感觉身上的伤都开始生疼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听到动静地乐姐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护士。
“我还有事,先走了。”黎耀凡轻描淡写地说完,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千星,你跟黎先生没事吧?”乐姐冲过来问我。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他。”我冷冷地说完,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理会乐姐的追问。
就在一刻钟之前,我还以为被罗薇逼得跳楼已经够惨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比起黎耀凡刚才的那几句话,身体上的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心里那道刚被他撕开的伤口,才是折磨了我十年,还无法忘却的痛。
每个人都觉得美好的回忆可以伴随一生,可是对我来说,回忆越美好就显得现实越残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地忘记那些曾经发生在我和他之间的事。
那么多年,我以为我忘了,他也忘了。
可事实却是,我记得,他也记得。
只是,我和他,都已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