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嘉告诉我说,她特别佩服美国的教育,能把程伟教育的那样优秀,只是一年的时间就让程伟脱胎换骨。当她发现自己对程伟一见钟情后,就决定抓紧一切时间谈这场恋爱,她先是跑回家里告诉父母,她遇到了爱情,然后就在父母的祝福下大包小包的将行李搬到程伟在北京的小套房里。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个月,深陷热恋,将彼此视为未来最爱的人,还约定等双方都完成了学业再回来北京,共筑爱巢。
此后,程伟在美国读书五年,美嘉在日本学习四年,工作一年,五年间两人只在节假日里匆匆见一面,平日只靠电话和电邮联系,可他们的感情却从未褪色,浓郁芬芳。
直到五年过去了,两人都回来北京,决定携手步入婚姻,并且要在北京和美国举行两场截然不同的婚礼,北京为主战场,主要走中式风格,给所有的中国亲戚一个交代,而美国的则只请朋友和同学们开个狂欢Party。
想不到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竟然因为一纸婚前协议闹到分手。
中国人注重房子和土地,因此一旦提到婚前协议,多半是和房产挂钩的,但是在西方国家的价值管理,房子无论是婚前的还是婚后的,都不像中国人这么看重,大多将房子视为缺乏流动性的资产之一。而且还有数据显示,中国家庭资产构成中,房产比例高达百分之六十三,而美国家庭只有百分之三十三。
据说,美国人在立婚前协议时,是从平等的角度来衡量整件事的,而中国人大多会考虑到,如何保障自己的最大权益。
而美嘉有一半日本血统,受过日本教育,她认为丈夫在婚后的工资是要每个月交到妻子手里的,妻子在家相夫教子,作为丈夫在前方冲刺的最有利后备军,必须享有足够的保障。
而程伟由于受到了美国教育的熏陶,则认为夫妻双方组成一个家庭,但各自也都是独立的个体,不应侵犯对方的权益,尤其是财产。
我对美嘉说:“你又不是那些日本传统女性,你和程伟有各自的事业,就算你们结婚了你也是独立女性,所以婚前协议不仅对程伟是个保障,对你也是。”
然后,我还拿出一篇临出门前在网上搜到的新闻,和美嘉分享。
这篇新闻大概是说,一个上海姑娘要和男朋友结婚了,却突然收到公婆的婚前协议,称如果女方能在规定的时间之前生下一个男孩,并且做了亲子鉴定证实是男方所有,那么将会获得公婆奖励的八十万人民币。
还有更离谱的公婆,要求准媳妇必须在婚前协议里保证,没有过堕胎史、生育史,和他人的感情纠纷……
我跟美嘉说,比起这些不合理的要求,程伟仅仅是要求双方财产在婚前公证,是绝对人性化的。
可美嘉却始终绕不过这个弯儿,她思来想去的结果就是,让我代表她去跟程伟谈判,如果要签署婚前协议,那么必须加上以下几条。
一、程伟必须保证永不变心。
二、美嘉在日本的财产,和程伟在美国的财产,分别属于双方独自享有,但在北京的共同婚后财产则为夫妻双方共有。
三、一旦将来离婚,而程伟为过错方,孩子的抚养权将归美嘉所有。
以下还有四、五、六等十几条……
我告诉美嘉,如果只是作为承办他们婚礼的婚礼策划师,这件事我绝不会插手,但是作为朋友,我可以代美嘉将她的意愿转达给程伟,但在转达之前,我希望美嘉考虑清楚,是否真的要将这些袒露在程伟面前,如果一定要袒露,那么最起码去掉第一条。
我说:“就算程伟保证了永不变心,你就真的放心么?如果你们真的相爱,就不应质疑对方,中国古话说得好,至亲至疏夫妻,意思就是,夫妻相处,不仅要懂得亲密无间,也要懂得相敬如宾。”
最主要的是,一旦美嘉决定让程伟看到这十几条,就意味着她将自己最尖酸刻薄的一面也赤裸裸的揭了开来。
美嘉叹道:“可是婚前来这么一张婚前协议,让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我总觉得程伟是在防着我,要不然立什么协议呢?”
“只要你们夫妻关系平等,自然就有安全感。如果只是苛刻的要求别人,把你的聪明都用在对方身上,而忽略自己,那你整个人也会变得刻薄,不近人情。”
最初认识美嘉时,她是个十分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孩子,她敞开自己,微笑的面对每一件事,乐于助人,从不计较。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纸协议,现在的美嘉尖锐而锋利。
我最终还是应美嘉的要求,去和程伟见了一面。
走到半路时,程伊伊得知此事,向我提出反对意见。她认为清官难断家务事,宁可不做这笔生意,也不希望公司的形象因此受到损害。万一我规劝不成,帮了倒忙,那美嘉和程伟都有可能向公司追讨责任,金欠债能理清,感情债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我没有理会程伊伊,一意孤行的去了程伟家,并和他约在他们家楼下的越南餐馆里。
在坐下来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有一天我可能会被自己这种多管闲事不听人劝的臭毛病害死。
我将美嘉的补充协议交给程伟,他看了以后半响不语,眉头拧在一起。
“我没想到,美嘉对我有这么多不满。”
不满越多,要求也就越多,我并不反对程伟的说法。
“如果双方都能各让一步,放弃什么结婚协议,我想美嘉也不会有这些要求。”
任何一场战争,都有一个挑头的。
程伟揉了揉眉心:“其实这件事,我父母也不是很坚持,他们只是出于对我的保护,这样建议我,至于最后是不是要这么做,还得全看我。我之所以提出婚前协议,也问过周围有过婚姻的朋友意见,才做的决定。”
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人,小心翼翼的问:“什么朋友?”
“就是成大功,美嘉也认识的。”
我仿佛一下子得了失语症,我惊讶自己竟然不惊讶那个人就是他。
成大功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找他,当我按照程伊伊交给我的地址登门时,他脸上的惊讶是货真价实的。
我坐在客厅里,环视他这套前妻留下来的大房子,以及站在房子中,与整套奢华装修融为一体的他,必须得承认,无论成大功走的是怎样一条“成功”的捷径,如今的他都已经脱胎换骨,连原本青涩的气质也被滤的一干二净了。
我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想要从他身上找到当年的影子,哪怕是幻觉也好……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心里那些期翼的小泡泡也在逐一破灭,直到它们最后坠入一个连我自己也够不到的黑洞里,连个落地的声响都听不到。
我终于放弃了。
于是,我道明来意:“程伟是不是问过你婚前协议的事?”
成大功似乎并未听出来我话里的不忿儿,或者说这件事对于他不是一件应该生气的事。
“是,我还给了他一些良心的建议。”
“你该不会是把你当初的那份协议,直接改个名字,就拿给程伟和美嘉吧?”
我的语气很冲,成大功被我一噎,半响不语。
可是话匣子已经打开了,我也没必要挥霍我的仁慈,我本来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美嘉和程伟,和你和你的前妻的情况有本质的不同。你和你的前妻本来就是利益婚姻,所有事都公事公办是正常的。可是美嘉和程伟他们是真心相爱,没有任何利益牵扯。程伟的父母只是出于美国人的婚姻观,为程伟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程伟根本没有想好是否采纳。你有什么资格在这个时候做程伟人生里的十字路口,非要把这段爱情和利益挂钩?你有没有想过,这段姻缘很有可能会葬送在你手里?”
成大功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眼里的光彩渐渐熄灭,直到只余下深沉的漆黑,他才神情平缓的说:“我经历过婚姻,所以我很清楚促成一段婚姻和结束一段婚姻的关键。两个人结婚,是因为对方的优点,两个人离婚,是因为对方的缺点。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希望程伟和美嘉能事先看到彼此的缺点,再冷静下来考虑是否真的决心要和对方过一辈子,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对方。”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那你如愿了。他们现在不仅看到了对方的缺点,而且就快闹翻了。你应该感到光荣,因为你将你的意愿你的经验之谈,成功的加诸在他们身上了。”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看我。”成大功扯扯嘴角:“刚才你来找我,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已经回心转意了。想不到你是为了别人的事来向我兴师问罪。好,就算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我是多事了。那你呢?你有没有发现,你每一次主动见我都是因为别人的事?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想一下我和你,而不是让我日夜期盼着,在你我身边也又有哪个朋友出事了,这样你就会来找我帮忙或是吵架了?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让我有机会接近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说什么都枉然,价值观如此背离的地步了。
沉默半响,我终是放下手里的杯子,一言不发的站起身走向门口。
成大功没有挽留,只是在我手碰到门把时,声音有些急切的自我背后传来:“如果我现在去找程伟,劝他收回念头,你会不会……”
“我不会。”我一把拉开门,不给自己也不给他反悔和自己犹豫的机会:“如果是和你,我永远都不会。”
成大功,你说两个人结婚,是因为对方的优点,两个人离婚,是因为对方的缺点。
呵,想不到我和你,仅仅是因为别人的一纸婚前协议,就看到了彼此的缺点,连领证的那九块钱也省了。
离开成大功家,我第一时间找到小米,她正在阮齐的酒吧里。
赶到酒吧后,我先到的是阮齐,他一见我就说:“瞧你这样,又失恋了吧。”
我忍不住摸了一下脸,自黑道:“从我脸上能看得出来我被人甩了?”
“是不是被人甩我不知道,但是明显是‘放下’了。”阮齐拿起一只酒杯边擦边说:“又是跟学弟吧?”
我不禁又是一愣,真有这么明显么,难道我脸上写满了“成大功”么……
正在我疑惑时,阮齐揭晓了答案:“上回你和学弟分手,也是这副样子。只不过上回是失去,这回是放下。”
好吧,我姑且当这个是肯定,是赞美,最起码我进步了,也进化了。
“学长,小米人呢?”我咧出一个笑容。
阮齐指向走廊入口:“在102包厢。”
打开包厢门,我吃了一惊,此情此景和我的想象有天渊之别。
原本喜欢人多热闹,酒量是无底洞的小米,这一次竟然没有被狐朋狗友们包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盘着腿喝果汁,她脚边也没有瓶瓶罐罐和烟头,地面是近乎孤独的干净。
我反手关上包厢门时还在想,这回事情严重了。
小米一直是我们这批同学之中的“传奇”,她缔造了无数恋爱奇迹,也被无数次她以为的爱情取缔过。
她过着浮夸的生活,可以因为对一个男人的着迷而去信号不通的边远山区,也可以突然因为对一个男人失望而头也不回的人间蒸发。她每次走都是兴高采烈信誓旦旦的,而每次回来都是失魂落魄惨不忍睹。
我不止一次的送她出门,对她说,“希望你这次真的会开花结果”。
小米也总是拍着胸脯乐观向上的保证:“放心吧,这次我一定会幸福。”
她不知道的是,我还有后半句没说:“希望你这次真的会开花结果……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再一次兔死狐悲。”
小米一直都是这样,无私接受一切好和坏,而我则将自己关在一个小圈子里,画地为牢,看似和圈外的人事互动良好,实际上却不允许它们踏入圈内一步。
我相信,如果是小米面对李明朗和成大功,她一定会有很别出心裁的处理方式。当然,如果是小米,李明朗和成大功也不会和她擦出火花,彼此诉求相差太多。
我坐在小米身边,她给我倒了杯果汁,笑容特别好看,吐出来的却是最骇人听闻的言论:“我和庄胜宇决定举行一场分手仪式。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同意交给你来策划。而且我跟他再三保证过,你绝不会把它变成一场灾难。”
我不敢相信这些话会出自小米的口,或者说我不知道坐在我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小米。
小米说,就在前几天,她和庄胜宇才深谈过一次,谈过去,谈现在,谈将来。
他们的过去是梦幻而浪漫的,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一辈子这么过,长久来说,生活是平淡而苍白的,正如张爱玲那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而现在,小米和庄胜宇都是清醒的,他们客观而冷静地像是两个旁观者一样,分析着各自的现状,一致认为这种关系是不可能开花结果,庄胜宇不会离婚,小米也未必能守着婚姻一辈子,好在两人都玩得开,豁达,不受拘束,胆大心大,所以也决定好聚好散,彼此没有任何留恋和不舍。
至于将来,那是个未知数,尽量他们也相约在这次“结婚仪式”过后,要做回普通朋友,要保持联系,要共同画下一个休止符。
我望着神色平和的小米,一时间也搞不清楚她的这种平和,是掩饰和保护色,还是只是天生就长这样,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小米总是这样长久的平和的。
后半夜,酒吧外间人声鼎沸,不过包厢隔音不错,除了我们上厕所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声音会如潮水般涌入,其余时间都像是披上了一层恶俗的“岁月静好”。
阮齐给我们换过一次果汁,上过一次拉面和可乐味的酒,还坐下来跟我们聊过两句。
期间,我起身到厕所去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回来时小米看我的神色有了一点不一般,阮齐正起身,回外间招呼客人。
我望向已经合上的门,转过头道:“学长多好的人啊,当初追你你怎么就不答应呢?”
小米讥诮的看了我一眼:“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我可不会杀熟儿。”
很好,就算我和小米一个是浪荡鬼,一个是胆小鬼,最起码我们之间还是有共同之处的,这大概就是维系我们的关系,令我们时常在对方身上感受到默契和共鸣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