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苗起初并不知道,那杯饮料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后来还是她亲眼见到一个客人要求大风再调一杯被拒时,才明白大风对她的心思。
宋苗告诉大风,她有男朋友,希望大风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希望他们能做永远的好朋友。可大风却反过来告诉宋苗,她的男朋友也带过别的女孩来这间酒吧。
宋苗不信,大风便在她的男朋友又一次带女孩来酒吧约会时,通知了宋苗。
几个月后,宋苗和大风走到一起。
阿飞说,辰辰就是在发现大风和宋苗在一起后,开始倒追大风的。
辰辰不是第一次向大风表白,也不是第一次被大风拒绝,但辰辰从没有像这时候一样,这么极端疯狂。辰辰做尽了这世界上为爱疯狂的女人能做的所有,自杀、散播谣言、色诱、示威等等。
大风告诉辰辰,她永远是他的妹妹,他从没把她当成女人看待过。
因为这句话,辰辰消失了好一段时间,等再回来时,大风已经准备和宋苗结婚了。
辰辰决定放手一搏。
她从阿飞口中得知,大风要和李程、刘希去爬山,于是特意一个人先行一步,抵达山顶后,打通了大风的手机。
她告诉大风,她要大风上来见她最后一面,告诉她他不爱她,那么她会彻底死心,从山顶上跳下去。
她要让大风后悔一辈子。
可是,她没想到,最后死的竟然是大风。
听完整个故事,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是该谴责辰辰的任性,还是该为表姐的爱情感到唏嘘。站在表姐和大风的立场,辰辰或许是做错了,可是站在辰辰自己的立场,她只是想求爱,只是用错了方法。
而现在,她已经走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阿飞说,原本辰辰有两个遗愿,一是希望李明朗不要在为当年的事愧疚,二是希望能亲口和宋苗说一句对不起。
只是他们不知道宋苗的下落。
由于辰辰和她请的那十几个宾客的身体情况都很特殊,所以辰辰和阿飞的婚礼不能到医院以外的场地举行,后来还是程伊伊和院方交涉,让医院同意将肿瘤科的休闲室借给我们用。
场地不大,整间休闲室也就四五十平的样子,由两个护士帮我一起布置,从头到尾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
美嘉送了两箱子她赶制的布艺装饰,还做了一对辰辰和阿飞的娃娃放在前台。辰辰看着那对娃娃良久,说将来等她走了,有这对娃娃帮她陪伴阿飞也好。
刘备很贴心的为辰辰设计了婚纱帽,贴服的戴在头上,婚纱帽的前端蕾丝碎花正好盖住大半个额头,两侧是大朵的白花,后面披散着头纱。
辰辰很感谢刘备,在她已经忘记自己其实也是个漂亮姑娘的时候,刘备帮她找回了当年的自信。
婚礼开始前十分钟,阿飞紧张的整理自己的西装。
他不是很会打领带,我按照上次李明朗演示的那样,帮阿飞整理了一下,却有点帮倒忙的感觉。
最后,我们只好拿它当红领巾处理。
阿飞眼角有点湿润,额头和手心全是汗。
为了让他放轻松,我随口问道:“当初你到底是怎么追上辰辰的?”
阿飞抓了抓头说:“辰辰说,因为我说了一句话把她感动了。”
“那句话?”我在阿飞的袖口别了一枝红玫瑰。
“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我都会带你一起私奔。”
婚礼准时开场,柔和的音乐缓缓充满整间休闲室,门扉开启,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辰辰,走了进去。
室内灯光柔和,气氛温馨而悲伤。十几个宾客,十几把轮椅,每个人都面容憔悴,却漾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们的头上带着花色鲜艳的丝巾或是毛线帽,以遮盖所剩不多的头顶,还穿着宽松不合身的礼服,那是他们生病之前最体面的衣服。
阿飞从台上箭步走来,一把将辰辰从轮椅里抱起来,走回台上。
程伊伊开始按照脚本主持仪式,流程俗套的就像生活里常看到的那种。
首先是发表感悟,主要是阿飞在说,说他当年如何死皮赖脸追求辰辰,还以辰辰爱情军师的立场帮她追求过另一个男人,他们一起拥有过许多秘密,一起干过许多坏事,一起逃过单,一起撒谎骗人,每一次都是辰辰支招,阿飞执行,事败了辰辰就骂阿飞笨,阿飞只会说“我就是这么笨”。
十几分钟后,进入致辞环节。
自从那天辰辰讲了那个故事以后,李明朗一直到现在都没露过面,程伊伊说他连宿舍都没有回去过,电话也无人接听。
我事先和阿飞商量过,如果李明朗不来,就由我上场,念几段辰辰以前最喜欢的《圣经》段落。
在宾客的鼓掌声中,我硬着头皮走上台。
我英文水平很烂,偏偏阿飞给我的还是英文版的《圣经》,之前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查那段词的音标和大概意思,念完一句英文的,还要读出它的中文解释。
我正念到那句:“A kind man benefits himself, but a cruel man brings trouble on himself. (仁慈的人,善待自己。残忍的人,扰害己身。)”
休闲室的门就突然打开了,走进来一道颀长的身影,一扫前两日的颓然,风采干净而从容,是李明朗。
我就那样愣愣的捧着那本标注了整页读音的《圣经》,看着他大步走向我,将它抽走,还听他淡淡道:“念的真不怎么样。”
我的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退到一边。
李明朗,你的自我疗伤,已经结束了么,还是又一次的欲盖弥彰呢?
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仿佛美国电影里的旁白。
我知道,在场宾客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听不懂那些英文,但是大家都很专注,无关内容,只着迷于那样的嗓音。
而辰辰,早已泣不成声。
辰辰的婚礼,没有进行到最后,当播放到她和阿飞的第十三张合影时,辰辰突然气喘……
最先发现她不对劲儿的李明朗,一个箭步过去将她抱起来,跟着医生和护士一起冲出休闲室,阿飞煞白着脸跟在后面。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辰辰。
第二天,阿飞告诉我,辰辰抢救无效,于凌晨去世。
阿飞还将一个小盒子交给我,说是辰辰留给我的。
同一天,程伊伊放了我一天假,我一直呆在宿舍里,翻看辰辰生前留给我的东西,是几张照片和几段录音。
每一张照片上都有李明朗,只是比现在的他看上去青涩些,大笑着,眼睛眯起来,迎着日头,像是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事。
而那几段录音,则是辰辰要跟我说的话。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下午,临到傍晚才邋遢的走出去洗漱。
饭香味从楼下飘了上来,我猫在楼梯的拐角处偷偷摸摸的瞧了一眼,听到正下方传来一道声音。
“要吃就自己下来吃。”
我理了理头发,走下楼一看,李明朗正端着砂锅走到饭厅,桌上还摆着几个盖着盖子的盘子。
我帮忙摆好碗筷,将盖子一一掀开,是几道素材,有绿有红。
“你做的?”
“嗯,今天就咱们两个。”
然后就是,一顿饭的沉默,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
饭后,我帮忙洗碗,李明朗站在琉璃台前,拿着一块布缓慢地擦拭。
我好几次偷看他,欲言又止,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对现在的李明朗来说,也许任何话都是废话。
等碗盘也洗的一干二净,李明朗从冰箱里拿出冰激凌,舀了一大勺给我。
没有任何言语,我们一前一后的走向客厅,坐进沙发里看电视。
央视13频道,循环播放新闻的频道,最近外国又出了很多事,外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好像过得比我们都要惨。
我一点都没看进去,直到李明朗放下手里的碟子,望向我。
“心心。”
他的声音轻而柔,我不禁一震,几乎要被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吸进去。
“什……什么……”
“我喜欢你。”
仿佛春风拂过心头,我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些什么,试图理解那句话,可是又觉得,脑子里真的好乱。
“可是,现在的我,没有能力给你幸福。我不敢说让你等我走出来的话,我知道也许错过这次,我以后会后悔……”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就因为我表姐和大风哥的事?”
“如果当年我跟着大风一起上山,他不会出事。”
“如果”,这大概就是李明朗心病的症结所在,而我们,都无力解开。
“这就是你最终的决定?”
李明朗缓缓点头。
我蓦然笑了:“即使我告诉你,我愿意跟你一起扛,你也不敢接受对不对?因为那个是我表姐,对不对?”
李明朗不语,目光沉静。
他总是这样,不紧不慢,不进不退,既不为难也不刁难,心里有苦不愿说,不会说,也不想说,跟谁都隔了一层,做出一副“我很坚强”的模样。
“李明朗,我不想逼你。我表姐和大风哥的事我心里也很难受,如果你今天告诉我说,你喜欢我,你要和我在一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表姐。所以,我虽然有点生气你说什么没能力,但也有点感谢你,感谢你的坦白,感谢你把难听的话都抢在前头说了,不用我为难。”
有股气支撑我站起身,拿走他面前的碗和自己的叠在一起,微笑与他回望。
“你有你的心结,我有我的顾忌,其实咱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不是大风哥,也不是我表姐,而在你我心里。如果你我都是那种荤不吝的混蛋,不在乎世俗,不在乎对方做错过什么事,也没有责任感和羞耻心,那自然也就不会在意过去的那些事,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够了。可是,谁叫咱们都是胆小鬼,都懦弱,所以现在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一夜之间,生活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节奏。四人宿舍的氛围,很快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有时候会一起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有时候会一起看法制进行时和焦点访谈。但大多时间,我会独自霸占电视看《行尸走肉》和《性爱大师》。
偶尔,李明朗和刘备会在旁边打台球,直到被恶心的厉害了才各自回屋。
程伊伊则习惯性占据厨房,研究各种甜品和煲汤,我每天都捧场,不到三天就胖了两斤。
深夜入睡了,我还梦见自己已经身处养老院,和另外三个老年室友,整日无所事事,只是吃饱了等死。
起夜时,还有两次在厨房遇到了李明朗,他在喝水,见我下楼还给我倒了一杯。
我们各自站在流理台的两边,隔着黑暗对望。
他问我,睡得好么?
我说,好极了,你呢?
他说,还不错。
然后,各自回屋。
我永远记得李明朗在辰辰的葬礼上讲的那段话。
他说,辰辰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勇敢的姑娘,她生前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积极主动的,她掌握了自己整个人生的命运,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还抱着乐观的态度面对一切,包括医生的宣判,病魔的纠缠,和对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保持微笑。
那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日光并不强烈,柔和的从窗户投进小礼堂里,打在李明朗的侧脸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温暖许多。
阿飞走上台前时,李明朗让到一边,背光而立,没于暗处,整间屋子只能听到阿飞略带哽咽的嗓音。
阿飞说,辰辰生前是他的开心果,是身边的朋友们最害怕的调皮鬼,她永远有让人难以招架的主意,喜欢和关心她的人开任性的小玩笑,有时候不知节制,有时候做错了又会回头恳求原谅,让人不忍生她的气。二十几岁就离世,这大概是辰辰做过的最任性的事了,她将悲伤和怀念留给了活着的人,自己则选择无牵无挂的上了天堂。
阿飞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连辰辰被宣布抢救无效时,他也没有哭过,我一度以为,那是因为他对辰辰的离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缘故。
我站在为数不多的人群里,站在程伊伊身后,借由遮挡放任自己的视线,一动不动的锁定前方那张淡然的面容,目不转睛。
再没有任何时刻,会比我现在的心境更加复杂,想大哭,却得笑着忍住。辰辰在巨幅的黑白照片里笑容灿烂,在她面前,我们都显得那么可笑。
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给表姐宋苗打了个电话,她那边隐隐传来丝竹声,如果不是听了辰辰说的那段故事,我大概还会像以前一样,以为她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寒暄了两句,表姐显得意兴阑珊,我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她说前两天得知走了一位朋友,现在正在翻看过去的照片。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辰辰,却不敢刨根问底。
表姐也很快将话题转移开,打听了一下我在北京的境况,还邀我去云南陪她小住一段时间,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然后便是,彻夜失眠。
又过了不咸不淡的两日,我开始将大部分注意力投放在美嘉的婚礼上,一来是想借助这件喜事淡忘哀伤,二来也是害怕这种浑浑噩噩的现状,将我再度拉回不见天日的那两年。
傍晚,美嘉拉我去她常去的餐厅,说餐厅老板特意请来了米其林厨师客串三天,还说她婚礼上的菜式,就打算按照这个档次来做。
我毫无防备的跟她去了那家餐厅,以至于当成大功入股的西餐厅出现在视线里时,我才后知后觉的回忆起,美嘉就是因为是这家餐厅的常客才认识了成大功。
我开始怀疑美嘉的动机,因为她并没有跟我坐在同一桌,反而走向不远处靠窗的位置,那里已经坐了一位男士,仿佛就是美嘉的美籍华人未婚夫。
然后,我最害怕的事就发生了。
从后厨走出来的成大功,并没有穿他的工作制服,在我惊讶地目光下,他从善如流的坐到我对面位子上,瞅着我的目光含着笑意。
我下意识的看向美嘉,她却对我挤眉弄眼,我又只好望向成大功。
“我已经事先写好了单,这回没有羊肉,味道不错,你会喜欢的。”
“你请客?”
“嗯,我请客。”
“鸿门宴?”
“只是简单的一顿饭,你不用这么防备。”
米其林厨师亲自下厨,会是简单的一顿饭?
沉默蔓延开来,我这才明白到,什么叫相对无言,度日如年。倘若这种感觉我能早两年体会到,大概也能少走点冤枉路。
成大功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我听美嘉说,你最近因为一个客户的事,已经几天几夜没吃好睡好了,所以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