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长廊里,隐约能听到一阵低沉的朗读声,仿佛是在读《圣经》。
绕过长廊的石柱,才能渐渐看清那人的背影,和被他的宽肩挡住的,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姑娘。
她就是辰辰。
辰辰和我想象中出入不大,身形瘦弱,气色灰败,头上戴着毛线帽子,身上裹着厚厚的大衣,几乎要将她完全吞没。
她连眉毛都已所剩无几,却还是强撑起一抹笑容。
辰辰见到阿飞,向他招手,坐在她对面的李先生,也放下手里的书,回过头来,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瞬间就觉得,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我佯装惊讶的问:“你就是阿飞说的那位李先生?”
李明朗竟然也配合我演戏:“我和这家医院签过三年义工协议,怎么我没告诉过你么?”
我当即呛回去:“你不要告诉我,你平日还去养老院或是孤儿院什么的地方当义工。没想到李老师活得这么分裂,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辰辰却抢白道:“李先生一直都有助学山区儿童。”
这句话直接导致了,后来阿飞推辰辰回病房后,我和李明朗之间长久的沉默。
一直到我们一前一后默默的走出长廊,李明朗才突然回过头来,笑而不语的看着我。
我轻咳了一下:“呃……那什么,你……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他看了眼手表,侧身转向另一边:“带你去个地方,边走边说。”
李明朗率先走在前面,步伐不大,我快走了两步就与他同步,只是脚下还踩着医院的拖鞋,走起路来吧嗒吧嗒的,抬头一望,只觉得李明朗突然长个了一样,足足高了我一个头。
“那个……”
“恩?”他低下头来,“你说什么?”
我扬高声音:“你是怎么认识阿飞和辰辰的?我看他俩的态度,你们不像是刚认识的样子。”
“认识有三四年了。”
穿过花园,正对着的建筑物是医院内部的图书馆,其中的一小块区域是水吧,这个时间只有三两个医护人员在埋头找资料自修。
李明朗到吧台处点了两杯饮料,回来时我才注意到,他似乎比我前两天见到时瘦了点。
“李明朗,你为什么要让人误会?”
“你误会了我什么?”
“误会你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为了几张人民币就能昧着良心说话办事,什么都要跟钱挂钩,还将同样的观点灌输给你周围的人。”
他沉寂半响:“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么?”
我“哼”了两声:“你少来这套,之前那么多次交手,你哪次表现的像是现在这样爱心泛滥,善终服务都是义务性的,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亏心事干多了,这是为了赎罪。”
李明朗神情一僵,徒然变得有些骇人,但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在我眨眼的瞬间,他又恢复到之前的云淡风轻。
“我做这些就是为了图好名,帮自己的公司营销宣传,以免人家说我为富不仁。”
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许多人。
开篇是同学之间传颂的“成大功”,他没有出场,仅仅是个远远的背影。中间是一些陌生人,镜头颇多。结尾是李明朗,逆光而坐,手里捧着一本《圣经》,反复重复着白日在花园里朗读的那句。
于是,我早上醒来时,耳边回响的便是:“Love covers over all wrongs.”(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梦勾起了兴致,早上醒来后,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回忆过去,只是很多片段都已模糊,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现实。
以前我为了追成大功,会收集许多关于他的资料,比如他历届女友的共同点,比如他的口味和读书品味,比如他的作息时间和学习态度。
为了迎合他,我几乎活出了另外一个自己。
可是现在,我的手机里竟然连一张他的照片也没有存,划开相册,大多是婚礼现场的样片,唯一一张异性的照片,还是上次在西餐厅里偷拍的李明朗。
护士进来做例行体温检测时,我委婉的问了一下,像是我这样的情况,一般都需要住院多久?
那护士很幽默的说:“一般连病房都不会给安排,直接拿药回家,定期复诊。不过既然已经住进来了,就顺便做了全身检查吧,要是检查出来其他的问题,治疗起来也方便。”
我干笑道:“我这么身强体壮的,不会有问题的……”
“那可说不准,前天我们这里就有个病患,来时只是血压稍微有点低,结果还没挂上号就晕倒在大堂了,到现在也没醒过来,好几个医生都在会诊呢。”
中午,我陪辰辰在病房吃饭,说起此事,她笑着说让我别介意,那个护士平日为人挺随和的,只是由于我是李明朗亲自抱进来的病人,还动用特权整了间特护病房,还只是受了一点小伤,所以就……
我顿时觉得,我们能摔个头破血流生活不能自理,实在是我的错。
辰辰午睡时,我和阿飞到走廊里聊天。
他见我无精打采的,关心了两句,我笑说没事,只是前一天没睡好。
可阿飞的脑回路却不知怎么搭建的,竟然将我的睡眠质量,直接和李明朗的有急事要办挂起了钩。
“难怪李哥今天没过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登时愣住,一阵无语。
“我听大家都在说,你是李哥亲自抱进来的,原来你们是男女朋友啊,要是我一早知道的话……”
我连忙将阿飞打断,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恐怖言论。
“我和李明朗绝对没有任何私人感情,他前几天正好入股我们公司,所以他现在是我的老板,我是他的员工,老板有吩咐,我一个打工妹当然要尽心尽力。而且我们公司刚刚成立,满打满算就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老板。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所以一旦我病倒了,公司就没人干活了……”
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虚。
阿飞甚至还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其实李哥这个人很仗义的,这几年下来,他帮了我和辰辰这么多,从没和我们提过什么条件。”
“你们认识多久了?”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有三四年了,不过知道他这个人是在五年前。那时候我们是在大哥的婚礼上认识李哥的,他俩是好哥们,也是同学。”
我努着嘴想了想,五年前,我大概只有十九岁,李明朗是我的高中同学,那他的同学也应该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就结婚了?
“你李哥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底就二十七了。”
留了三年级?
阿飞自顾自继续道:“认识李哥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么上心。我是见过李哥怎么拒绝小姑娘的,说真的,真挺伤人的。”
我自嘲的笑了:“其实我也领教过的。”
阿飞的表情一瞬间微妙起来:“你们……”
我站起,不自在的拢拢头发:“所以我们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我真是不知该觉得失落还是感到心理平衡。
最起码,李明朗不止对我一个那样,不是么?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到庆幸,在他眼里,我和其他女孩子是一视同仁的,从未得到过任何更毒舌的对待。
“不过,虽然李哥这个人看上去挺懂女孩子的,其实他也就只是会说别人。当初我惹辰辰生气,她要和我分手,就是李哥出主意帮我把她哄回来的。只是遇到自己的问题,李哥就……”
直到回到病房里,我随便翻开李明朗昨天拿来的书,才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听阿飞说了好多,全是关于李明朗的。
其实我是过去问他和辰辰的事的。
阮齐学长就是我午睡到一半的时候,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已经到住院部楼下了。
我连忙********,整了整头发,开门迎接,扑面而来一阵酒香。
我遮遮掩掩的问他:“你给我带酒了?”
“不过不是让你现在喝的,等你出院了拿回去。”阮齐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凑过去看时,发现全是各色迷你瓶装的鸡尾酒。
“这几瓶是我们酒吧新发明的,适合女孩子喝。”
我随手打开一瓶,酒香四溢,忍不住舔了一下:“荔枝味的?”
阮齐拿出另一瓶:“这个是奶香味的。”
我轻微的尝了一口,顿觉齿颊留香。
第二个访客,就是在此时推门而入的,跟着那个讨厌的护士一起。
我和阮齐的笑容,几乎是同时的僵在了脸上,不过他比我反应快得多,笑道:“呦,这不是学弟吗?”
我这才肯定,那个站在门口,半张脸淹没在花束后面的是成大功。
成大功脸上的惊讶也是事货真价实的。
我忽然有种预感,成大功今天是有备而来的。记得上次我和他说过,只要一天他不跟我解释清楚当年分手的原因,和他的婚姻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我都不会给他答复。
可是今天,显然不是澄清前史的好时机。
成大功在门口愣了一瞬,走进来时,将花束交给我。
我一手托起,不到两秒就打了个喷嚏,连同绑着石膏的手臂,都跟着受牵连,细微的疼。
成大功的表情又有一瞬间的凝滞:“你对花草也过敏?”
我揉了揉鼻子:“呵呵……”
成大功二话不说,就拿走了花走了出去,留下我和阮齐学长面面相觑。
“我什么也没说啊……”
阮齐跟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的手还没放下,成大功就折了回来,手里已空空如也,脸上还挂着我看不懂的笑容:“好了,我已经把花扔了。”
我张了张嘴,在心里弱弱的说,其实还可以送给小护士的,省得浪费。
护士送完药后就出去了,接下来那半个多小时,对我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启的话题,三个明显不合拍的人,竟然齐聚一堂回顾起大学的美好时光。
其实那时候阮齐学长和成大功来往不多,大学四年来他们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一起探望同一个病患。不过幸好,大家都在同一个环境里生活过,去过同一件学生食堂,同一间教室,上过同一个老师的课,也带着姑娘到过同一片小树林。
一说到小树林,我就莫名的尴尬起来。
“我记得学长第一次约小米,还是我牵的线呢。”我这句纯属没话找话。
阮齐却但笑不语,令这个话题死在了萌芽状态。
幸好成大功将话题转移开:“上大学那会儿,学长一向是我们这批学弟妹的榜样,我记得在学长那届,奖学金年年都拿第一,你的论文还是当年校刊上的常客。”
阮齐接话道:“我记得当时每周心心都会过来约稿。尤其是到了每个月月中,杂志稿件不足,要开天窗了,她还会买好多零食贿赂我们整个宿舍,让室友们督促我通宵赶稿。对了,我记得学弟你也是年年都拿奖学金,还代表过学校出去参加区运动会。”
合着他们不是来看我的?是来攀比和炫耀的?
两人见我久久不语,只是呆坐着捧着水杯,一同望向我。
我顿觉如临大敌:“其实那时候好多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可能对我来说,现在的事比较重要吧?阮齐学长的酒吧做得有声有色,成大功的餐厅也客似云来,大家毕业后都有了自己的成就,每次我想起你们俩,就觉得自己挺失败的,应该更努力才行……”
阮齐在这时指了指手表:“你的药还没吃。”
我又“哦”了一声,拿起桌上装药的小碗倒进嘴里,接过阮齐递过来的水杯“咕噜咕噜”的咽下去。
李明朗就是在这时提着饭盒走进病房的。
“这么热闹?”
他将饭盒放在桌上,饭香扑鼻而来,好像有红烧肉的味道。
我为他和阮齐介绍:“这位是我大学时的学长,阮齐,这位是我的老板之一,李明朗。”
两人短暂握手,我又按照中国人拉拢关系的传统,继续介绍两人的背景,一来稍微夸大了一下阮齐的酒吧,二来还略微描述了一下李明朗的投资眼光。
比如,我说那间酒吧原本是三个合伙人来着,一个只投钱不管事,一个虽然管点小事但是由于欠债而将酒吧的投资转让出来了,还有一个就是阮齐学长,又投钱又管事,还把酒吧经营的有声有色。
再比如,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们公司这一个多月来的运营情况,以及李明朗如何看准商机强势介入,还特别照顾员工福利,管吃管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说完这些,在场三人全不说话了。
我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因目前这个可以凑成一桌麻将的局面而感到恐慌。而且也不知是不是我言不达意,还是语气没掌握好,李明朗还听出了弦外之音。
“怎么听你的形容,就像是在形容奸商?”
阮齐也微微点头。
我刚要解释,许久不曾出声的成大功身上,竟突然传来一道荒腔走板的手机铃声。而那铃声,竟然就是我大三那年喝醉了对他大声唱过的那首《我要我们在一起》。
突兀的听到自己声音响在耳边,室内又这么安静,还要面对两双异样的眼神,说实在的,那种感觉真不怎么好。
可负责煽风点火的成大功,却已经起身走到外面接电话去了。
阮齐第一句话就是:“那是你在唱歌?”
我“呵呵”了几声……
李明朗却勾起嘴角:“原来你五音不全。”
我连“呵呵”都没了……
几分钟后,成大功折回来,站在门口和我告辞,我连忙客气的说:“有空常来坐。”
又过了几分钟,李明朗将饭盒一一打开,罗列开来,四菜一汤两份米饭。
我伸头过去:“哎呀,都是我爱吃的!”
阮齐站起身说:“我也先回了,晚上还要通宵看店。”
我送阮齐到门口:“那学长,多注意身体,等我出院了请你吃大餐。”
可等我再一回头,面向闲适的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李明朗,却不可避免的对上他那双意味颇深的眼睛。
李明朗拿起筷子开始布菜:“看来我今天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会?你和成大功原来就认识,今天你和学长也认识了。”
“你那个学长喜欢你。”李明朗淡淡道。
我刚将汤碗凑到嘴边,听到这话毫无意外的呛了一口,险些喷出来。
“你乱说话之前能不能给个预警?”
“这么明显的事实,你没看出来?这么迟钝还要别人给预警?”
“是不是在你眼里,所有男女交往都是建立在两性关系上?”
李明朗不答反问:“都大学毕业两年了,你觉得是什么动因,可以促使一个男人来医院探望一个女人?还带着酒?”
“废话,他是开酒吧的,不带酒来难道带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