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镜中的女子，高高的发髻，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微斜插入发髻，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黛眉清婉，眸眼含春，潋滟芳华，瓷白的脸上，两颊微红，耳边红色玛瑙滴珠耳环，称得脖颈白皙更甚。身上云雁细锦镶边交口衣，百褶如意月牙裙，腕上白银缠丝双扣镯，脚上并蒂粉色暗纹绣鞋。
我略略失神，这一身是怎么回事呢？好像老早就订做的吧，好像就是为了今天准备的吧。可是，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呢。或许，从他离开的那天我就在准备了，只是早得自己都忘了。
“小姐，车已经准备好了。”
“哦。走吧。”
我坐在车内，手里把玩着玉坠上的缨络，外面的欢呼声越发的激动。我的心竟也跟着起伏起来，不似往日宁静。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他回来时，我在府中等他，会怎样的心平气和面对他，会怎样的和蔼可亲，将娇娇接回家。只是到了此刻才知道，想的再好也终究是想想罢了。想法很丰满，现实实在骨感。我若当真不在乎，又何必不止一次的想象？自欺欺人罢了。
“小姐，到了，请您下车。”
车帘掀开，我扶着文源的胳膊小心的下了车。车子停靠在街边，离人群稍远。一眼望去，除了脑袋便是脑袋。看着恢弘的场面，当真壮观啊。也不知道，景琛到时是个怎样的光景。
“小姐！您怎么来啦！”
“你说的什么话！夫人来了，自然是惦记着少爷啊！夫人，走，前面看得清楚！”
真巧咯，刚下车就能碰到这俩活宝。我看着平安前面开道，不一会我便来到了人群前面，恩，街道干净的不像话，视野也是开阔啊。
我还在神游的当空便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喊“进城啦”，城楼上礼炮便接二连三的炸开来，紧接着鼓声震耳欲聋，整个地面都似阵阵颤抖，让人脚底发麻。大道尽头城门处浩浩荡荡的人马便渐渐显露出来，那前方开路的兵士身着甲胄整齐划一，十里扬沙，场面宏大。
百姓们热火朝天，那缓缓而来的队伍却无形中笼罩着丝丝寒气。到底是死人堆里爬出的战士，身经百战，身上慨然戾气。
稍远处，我目光掠过前面的高头大马，巍巍将军，落在那熟悉的身影上。
他身板笔直，一身银光铠甲阳光下熠熠生辉，殷红的风披从肩膀倾泻下来，随意的落在黝黑的马背上，越发的红艳扎眼。头盔上血红的翎羽高翘凛凛，周身萦绕着浅浅的寒气，带了丝丝肃穆的味道，本就英俊的脸上，嘴角含着一抹笑来，却未达眼底。
如今他的身份不是监军了吧，穿得明明似将士的铠甲。
我看着他寻寻觅觅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我的身上，看着他的面容融化开来，眼中的笑意变得浓郁。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看着他的骏马缓缓行到我的身边，看着他伸出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我笑了，伸出去的手还未触到他，便被他一把抓住，他轻轻一带，我眼前一晃已经坐在了他的马上，整个人被他圈进了怀里，脸颊触上他冰冷的铠甲，手掌也抚在那片冰冷上。
众人的笑声、欢呼声更甚，听到前面的中年男子发出的调侃，我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幽幽闯进我的耳朵，他说，“思念如狂。”
他单臂环着我的腰肢，将我固定的牢固，我从善如流，将整个脸埋在他怀里，深吸一口气，满是他的味道，混杂着铁甲周身的寒气，有些金属的冷意，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眼眶湿润。此时此刻，我是真的高兴的，他能回来我是真的高兴的。他终于可以摆脱腥风血雨的日子，终于可以回家了，刀刃上饮血的日子终归是不适合他的。
“一身蛮劲……别蹭，头发都让你弄乱啦。”
“无妨，回去了我帮你梳便是。”
“……你也忒瞧得上自个儿手艺。”我伸手按住他乱来的手，嗔道，“手老实些，大街上让人看了笑话！”
“就一下。嗯……回去再来也是可以的。”
他手心用力，顺着脊背一路滑到肩膀，将我用力按在怀里，方满意的长舒一口气来。
他的力气越发的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将军，丛文臣，变成了武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马儿走得越来越慢，人声淡去，我探出脑袋来，方发现已然到了皇宫宫门。
景琛已经翻身下马，两手伸向我腰部，一下子便把我放了下来。我堪堪站稳，身后便又想起了嬉笑声。想来将领们都是豪爽的性子，自然不是其他的意思，我淡然，乖乖立在景琛身边站好。
待景琛一一介绍了，我方向他们一一行礼。
宫门大开，众多内臣宫娥分立两侧，有总管太监前来迎接。想来陛下及众臣应在大殿等候了。如此，我也该告辞离去才是了。
我尚未开口，便听到身后车轮声响。回头，便见到一素简的马车缓缓而来，在一干兵士之间煞为扎眼。我眼神一暗，望向景琛，见他眉头紧蹙，整个面容都僵硬起来。
车帘缓缓掀开，露出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脸来。见她小心翼翼的下了车，整个人都是柔弱的，她缓步朝这边走来，三步之外顿然停住，抚着滚圆的肚皮缓缓蹲福行礼，口中甜蜜，“娇娇见过夫君、姐姐。”
“平宁！我不是吩咐了带她回府吗！”
我眯着眼睛看她，尚未开口，便传来景琛冰凉的质问。我看到娇娇一瞬间的身晃，紧紧抿起的双唇。
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可怜儿，当着众将领的面，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露个面，你在凉固半年多来还没露够么，要在这里争个头首有何用处。皇城之下，不是凉固天高皇帝远，景琛奉命督军出战，还搞大一个女人的肚子，无论有了如何的军功你都是他的污点。景琛不给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就够命大，你还出来搅混水，啧啧啧，难怪讨人嫌，怨得了谁？
蠢不可怕，蠢到给别人找麻烦就忒恐怖。
我吐出一口起来，赶忙将她扶起来，笑脸相迎，“娇娇有孕在身，这些虚礼就免了吧。长途跋涉想来也累了，你不顾念自己的身子赶来见我!夫君，也该顾念肚里的孩子，不要一时任性伤了孩子才好。”我向他的两个丫鬟招招手，道，“你们快来将你们小姐扶到车里，我们一起回府。哦，对了，府里的院子都已经准备好了，保证娇娇会喜欢，那我们快走吧。”
我本就不是良善，也不想隐藏，景琛的面子我留得住就够了。扶着她的手用力一攥，伏在她耳边低声道，“识趣的赶紧上车，我不建议你惹毛我招来血光之灾！别给我惹麻烦！”
她的手腕不觉一颤，愕然的望着我，我挡住她的视线，歌儿和曲儿已经赶来轻手轻脚的将她扶上了车。我笑着向诸位告辞，别有深意的望了景琛一眼，他眼中的墨色浓郁化不开，我也不想再看，跟着便进了车里，挨着娇娇坐下，帘子放下，将两方天地隔绝开来。
娇娇缩在角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拿了帕子抹着干净的眼角！
“别擦啦，也别抽噎出声，我看着听着都难受。”我伸手捏捏眉心，道，“我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来了府里，便是怀着我夫君孩儿的客。”我从不承认你是他的女人，除非他跟我说你是。
“我自然好好待你，可你知道我脾气不好，你也见识过。”我睨了她一眼，想来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车内光线不好，我看不清她此刻的脸色，只觉得她身形立马便定在了那里，我接着道，“你别来找我麻烦我也绝不会跟你过不去。我不会打你肚里孩子的主意，所以你只管好好养着，别想兴风作浪。否则我也不介意提早让你瘦一瘦。”
我看着她的放在腹部的手骤然收紧，浑身都在抖，我十分满意她的反应，只要怕就好，我果然有做恶棍的潜质，“你的小心思最好给我收拾的妥妥当当，若是让我发现一丝一毫，我想你必定不想知道后果如何。”
“夫人，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妾身吧！”
“我何时不曾放过你？若是我下死手你早死了千百遍，哪有机会哭着求我？”我伸手扫掉她抓着我衣衫的玉手，接着道，“还有，我不喜欢哭，有眼泪也给我憋回去。乖乖去那边坐着，在府里没事别乱跑，免得出了意外你还赖我。当然，我不怕你赖，只怕你反惹一身骚。”
我说完，侧身靠在软垫上，闭眼休神再不理她，即便她目光灼灼令我难以接受。
……
“小姐！您可回来啦！今天姑爷太强悍啦！一下子就把您抱住啦，您不知道，当时多少姑娘婆子都急红了眼睛啊！真的是太耀眼啦！”
“平安，改天你也试试，圆了文思的心思吧。”
我掀开帘子，穿过文思一脸红光，对着平安悠悠说道。
“小姐，您甭理她，回来就叽叽喳喳个不停。您也累了，奴婢准备了点心，您先吃些。”
文源伸手将我扶下了车，我前走几步，立在张姨娘身边，伸手握住她稍凉的纤纤玉手，她笑得很温柔，我的心倏的就软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渐渐僵住，嘴角的弧度渐渐抿成直线，一双秀眉渐渐蹙起，眼神从远方落在我的脸上。我笑容不减，她红唇张合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众人，看着他们脸上的震惊渐渐转向愤怒，最后落在娇娇身上。她依旧一副羸弱模样，眼角盈盈水光，瘦削的笑脸微微泛着红晕来，我见犹怜。
“平安，平宁，带娇娇去伴香园住了吧。虽没有凉固的伴香园雅致，但也是我特意准备的，希望还让你满意。”
“谢姐姐。”
“谁是你姐姐！”
“文思，住口。来者为客，你如此怠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教人无方。……歌儿、曲儿，带你们小姐去休息吧。”
我看着她，苍白着脸色，艰难的屈身行礼，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扶着滚圆的肚子渐渐远去。
“小姐！”
我眉头一蹙，稍稍不悦，文思永远如此的沉不住气，若不是文源死死的将她拉住，不知又要闹出什么祸事来。
“姐姐……”
“如你所见。”嘴角噙着一抹苦笑，“府里的一切都准备齐全了吧，想来今天是要好好热闹热闹的。准备的东西太多，我先去看看。”
……
“小姐！小姐！”
“文思，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
我未开口，文源已经开口呵斥。
我转过锦屏坐在舒爽台前，伸手将那根翡翠簪子取下，看着镜中的女子，脸色稍白，不过还说得过去，不是十分难看。
“小姐！您就这么算啦嘛？！您就让那个野女人就这么进了景家嘛？！小姐，您千里迢迢跑去西疆就为了看望公子一面，您对他的情，他不领也就罢了，何必的这样糟蹋！公子不心疼，我们心疼小姐您啊！小姐！小姐！呜——小姐！您倒是说话啊！我们为您不值！小姐——呜呜呜——”
“别哭啦。”我看着镜中文思皱巴巴的小脸，“你为我不值，我也一样。你在这里哭哭闹闹的，别人还以为我的多么不容人。别说她现在怀了孩子，即便是把孩子生下来，只要我没受她一礼，她便什么也不是。一个无名无分的通房丫头罢了，至于嘛。去，把脸擦干净了，高高兴兴的过我们的日子就行。府里事情最近多且杂，自家的本事都给我亮出来，把事情都给我办的漂漂亮亮的，别丢了我的脸，明白？”
“小姐……”
“文思，别说啦，小姐都晓得，小姐她都明白。”
我抬眼，看到文源那微红的双眼，却闪的明亮，我知道，她知道的，我都明白了，我变了。
我嘴角微勾，望着那院门口，我的路还很漫长，却又那么短暂。我还是我，还是景府的女主子，还是景琛的妻子，却又变得不一样了。我亲眼看到我的丈夫和姨娘共赴云雨，自己亲手打掉了我的孩子，如今，他只是带回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只是怀着他的孩子罢了。无论有情无情，与我都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从来都不否认，即便如今，我对他的情从未真正断绝，却也没有从前的刻骨铭心。
听到屋外那井然的马蹄声，震天的鞭炮声，听到家仆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我甚至在想，若是从前，我的心会不会一点一点的沉下去，被那马蹄重重的踩踏，被鞭炮炸的血肉模糊，被欢呼声寸寸割裂？
那么现在呢？我能说我一点都不再会吗？
我把弄着芙蓉指环，想着要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却再也不奢望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买好看的衣裳和珠花，跟他一起吃他喜欢的东西，喝他喜欢的茶，一起看夜里灯火万家。我的身份，是景府里最纯粹的主子。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打点着府里的一切，尽我妻子的本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