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死尸,白骨,黑鸦。
孱弱黑瘦的少年坐在累累的白骨之上,掰开死尸僵直紫黑的手,看到了一角染着血的干粮,一瞬间,浑身乌黑的少年惊喜的欢呼着,把那一角红黑的干粮从死尸手指尖抠出来,塞进了嘴里,如品珍馐般的咽下去。。
好饿,饿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一些能吃下去的东西。
也幸好夙夜的风俗——死人手里塞一块饼。夙夜民俗认为给死者一块饼,死者将饼带入幽冥,就能用饼子贿赂鬼差,引开恶犬,好在冥界行走时更顺畅,顺顺利利度过黄泉,进入轮回,甚至投个好胎。
很多年后,从死人手里抠饼子过活长大的少年,一直看着奈何桥上来来往往的魂灵,却没在任何人手里看到哪怕一角夙夜的饼。
凡间的东西,是不可能被带入幽冥的。
而那些目光空洞的魂灵,夙夜的有,南国的有,却怎么也分辨不出,都是一样的亡灵,彼国他国,在幽冥之中,黄泉之下,已无丝毫区别。
还有好些个年少看到的熟面孔,染了风霜褪了皮囊来了又去了,几番轮回。
可是他苦苦等待的人,却一次都没有出现,哪怕是带着铁索游荡在世上,他也在没见过那样的少女。
直到千年后。
那时的他,不知道黄泉种种,只是个从小从死人坑里长大,靠夙夜死人手里那一角冷硬的面饼过活的流浪儿,会和野狗寒鸦,甚至是路过的流民乞丐抢吃食,打得头破血流在所不惜,只为了抢一口吃食,活下去。
易子而食,实心肉,食腐过活,他看惯了,却没被吃掉,也没吃过那些死物身上的肉,他还记得自己是个人,虽然身为人,过的连野狗寒鸦都比不上。
自小从死人坑里长大,从小到大的记忆,堆满了死尸,白骨,累累白骨上身上的一切能吃的能用的,都被他扒下来,好好地咽到肚子里,嚼不烂咽不下去的,就收藏到破烂的衣襟里。
他是被死人坑养大的,也是被战争养大的。
南国攻占了天华殿,其后,南国和夙夜虽然状似和解,可是边境却是连年不休的大小战事,两国军人在对方境内劫掠,这让死人坑每天都会有新的尸体出现,抛尸的士兵会是南国人,也会是夙夜人,两国的士兵很好辨认,因为夙夜的死人手里,都会有一角冷硬的面饼。
他吃过死鸟蚯蚓长虫甚至是鼠蚁,夙夜死人手里的那一角冷硬的仿佛石块的饼,却是除了野狗肉外最好吃的,哪怕是沾满了血水污渍。
嚼完那一块饼,他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他看的人。
红衣,白玉面容,很好看,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只是那神仙的眼神是一种他从未见过奇怪,有些迷惘,但更多的是荒凉孤寂,就是没有他已经看惯了的怜悯同情和轻鄙。
他看到那个红衣白面的女人伸出了手:“孩子,你过来。”
擦擦嘴,回味了一下刚咽下去的饼子,他真的跑了过去,跑到了女人身边,他想,要是女人想打他,他就打回去,他不比任何一个女人弱。
可是女人没打他,还把他带出了死人坑,带过了南国和夙夜交战的边境,带到了隐居在山中的尧族,而后他知道,这红衣的好看女人,是尧族的族长主母,尧族的老人偶尔会称她为王。
他开始叫女人师傅,可是女人并没有教给他任何东西,他学习的,一直是从死人身上捡来的册子上记录的剑法。
靠着那本册子和偶尔飞过眼含怜悯的人,他从死人坑里活了下来,打死打伤过成群的乞丐,打死了野狗烧着吃过,好好地活到了遇到师傅。
师傅有个呆呆的女儿,三四岁的年纪,还不会说话,矮矮的个子,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他刚被师傅带回来时,那孩子站在一树盛开的红山茶下,穿着厚厚的短袄,捧着一只大碗瞪着大大的眼睛,很呆的看过来,愣愣的看着他。
个子比最矮的山茶花还矮,和神仙一样的师傅不一样,太呆了,却也格外的好看,是他一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人……比师傅都好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小呆瓜不会说话,她只是傻乎乎的看着师傅看着他,然后他看见呆瓜手里捧着的碗里,有几个剥了壳的鸡蛋。
他看着白嫩的鸡蛋,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咽了好大一口口水。
那孩子一直瞪着黑乎乎的眼睛看他,看到他舔嘴唇咽口水,居然把碗直直的塞到了他的怀里,矮矮矬矬的个子,还不到他的胸口。
“次……次……”那真是个傻子,含糊不清的叫着,把东西塞给了他。
傻子给的东西……他看着那小孩迷蒙的双眼白嫩的脸,猛地抓住鸡蛋塞到了嘴里,狼吞虎咽,那孩子就一直呆呆的看他,整个人没有丝毫灵气,就像是个戳一指头才会动一下的小木偶。
他听见师傅叫“千叶”,很温柔,很轻,那孩子才有了点反应,傻乎乎的笑了一下。
而他一边吃鸡蛋,忽然有些嫉妒,明明是个傻子,却是师傅的孩子,冷冰冰的师傅对她那么好!这么愤然这,却还是忍不住一边看那个小傻子。
从死人堆里摸打滚爬这么些年没死,他的性子实在称不上好,眼神太锐利,大约是饿极了发绿的恶狠狠地吧,那小傻子察觉到了,扭头看他,愣了好一会儿,从自己厚厚的棉袄衣襟里翻着,翻出些什么东西,把比鸡爪还小,白白的小爪子伸到了他的面前。
白白嫩嫩的小爪子里有一颗糖,晶莹剔透的像是小孩的眼睛,他看着那孩子大大的黑眼睛,犹豫了一下,可是抵挡不住肚子饿得**,他没犹豫多久,就一把从小爪子中抓住糖,塞进了嘴里。
把糖块塞进嘴里看到了自己的手,鸟爪一样的手,漆黑干瘦,他忽然就觉得很羞愧,低了头,把手背在背后,红了脸。
是了,他也和被自己打死的野狗一样,狼狈得很,不仅手上,连脸上也是黑泥,而眼前的师傅和那个白嫩的女娃娃,却好看的像仙人,对上这两人,他觉得羞恼至极。
小傻子看他的模样,有些茫然,又从衣兜里翻了翻,把最后一颗糖翻了出来,想伸舌头舔一下,可是看着眼前低着头眼神凶恶形容狼狈的少年,又把糖捧着,伸到少年面前,含糊的念叨着:“次……次……”
她只会说这一个字一样,少年觉得她真是傻透了,红着脸一阵,被那含糊的声音弄得有些恼,愤愤道:“是吃,吃!”
吞了口口水,看那糖块实在晶莹剔透,他还是很饿,终于抵挡不住,伸出两根手指,把糖块捡起来,顿了一下,往小呆子嘴边塞:“是吃!”
小呆子摇头躲开:“次……你……是你次……是吃……”
最后是师傅看了一阵,摇摇头,又拿了一块糖,放在他的手心,小傻子才乐呵呵的把糖塞在嘴里,对着他笑,那模样要多傻就有多傻。
迷迷糊的把糖块塞在嘴里,很甜,简直甜到了心窝里。忍不住一直看那白嫩的娃娃,小傻子对着他咧嘴笑,他也傻呵呵的笑了一下,感觉开心的想要飞起来。
师傅的女儿,真的是个傻子,可不是天生的。
三四岁一个字都不会说,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这孩子是天生有灵力当灵媒的好苗子,天赋异禀但命格不好,师傅为了她,硬是狠下心封了小孩的灵智,所以三四岁刚会走会跳,最闹腾的女娃娃,却像个木偶似的不哭不闹,没有丝毫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