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的,一场火,远比异常一场烟雨来的汹涌可怕,能带走一切。
“雨要停了,丫头,去吧。”老人面有疲色的道,已转身进入内室。慕含看看窗外,雨确实要停了,她却没察觉到。“婆婆,再见,可是我还会过来,到月下街这里来,我得靠自己。”慕含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渺的,隔了山山水水和时光飘荡过来,和那一声:“爸爸,去吃糖葫芦”和在一起。
那时候的慕含,多么的幸福,幸福到想起来都觉得嫉妒,嫉妒被时光关起来囚禁住的那个孩子,会傻乎乎的喊着“爸爸”,手里拿着糖人,扯着父亲的裤子摇摇摆摆向前走的人。
那么弱小,那么幼稚,那么傻,偏偏却让她嫉妒到心里发疼。
踏出红色的小门,踏出一片朦胧的烟雨,烟雨里有人影来来往往,有遥远的山头伫立,踏出来,一切都云雾一样的散开,只剩下满眼的黑。也不都是黑,抬眼,能看到头顶正中落下的月光,薄纱一样铺散开,身边树影婆娑,静寂无声。
路边靠近手的地方有一块覆满青苔的石碑,像是墓碑,也不知伫立了多久,要是有心人蹲下去看,就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几个字:“月下街。”快入夏的天气,也没下雨,天干气爽的,偏偏这块石碑上覆满青苔,湿润的像是常年埋在潭底的石块。
不寻常,可惜一般人都没注意到,也懒得注意罢了。
雨停了,出了月下街,雨就停了。那个埋在月光下的鬼城,生人本不该踏入,可是她还是去了,带回父亲的遗物,带回破碎的记忆,然后带着这些,再一次次的踏入鬼城。
顾惜月算是慕家的熟人,是慕含神仙教母一样的狐妖契约守护者,慕含的小时候她大概是清楚的,才建议慕含过来,要不是顾惜月提醒,慕含道是怎么也想不起翻不开凌乱的记忆中这朦朦胧胧的过往,可好歹算是找到了,没误事。
站定的时候,耳边忽然又唧唧啾啾熟悉的声音,稚嫩的鸟鸣声,慕含略微迟疑了一下,向后看去,一只红彤彤的丸子迎面撞过来,小山楂,本以为山楂碰上鬼童子那次已经被吓着了,许久不见,却不曾想会在月下鬼城出口看到山楂。
山楂唧唧喳喳的声音里,还有另一道声音,有些熟悉的锁链的抖动声,哗啦啦,还有风鼓动衣袍的猎猎作响,就在身后,听得一清二楚。
慕含转身,看到身后的人。
依旧是黑色斗篷,意外的是他手里拿着锁链,锁链的一头锁在垂着头血肉模糊的身影身上,那身影倒是一声红衣,可被勾魂使的锁链锁了,却安静的像是羔羊,偏偏这勾魂使手里的羔羊红衣如血染得一样,锁链穿胸而过,那人的手垂下去,指甲是带着乌光的尖锐。
亡灵……红衣的,是恶灵了吧,怪不得得勾魂使亲自出动。慕含打量完被勾魂使锁住的红衣恶灵,才去看琉璃,琉璃的脸色是慕含从未见过的冰冷,没有腼腆没有安静,那张宛如冰雕雪铸的脸上,带着高高在上的冷厉。
也许是突然见到她没来得及收敛起勾魂使的模样做派,还真是冷厉啊,从骨子里向外的冷漠,这才是勾魂使真正的模样吧?慕含伸手抓了山楂,让小小的鸟儿在手心里挣动。
然后慕含后退一步,像是没看到琉璃一样,举步向前。
手腕被抓住了,抓住慕含的力道简直握的她手腕发疼,让慕含以为是红衣的恶鬼在动作,满怀厌恶看过去,却见琉璃维持着猎捕亡灵的冰冷模样,偏偏语气温和:“你怎么会在这里?”像是看透了她,看到了慕含身体里的鬼童子,琉璃又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干什么?报仇,等着报仇,开始报仇。
慕含一下子没能甩开琉璃抓紧她一只手腕的手,倒听得琉璃手里的锁链在哗啦哗啦作响,在夜里万籁俱寂时听来,那声音真是无比的刺耳荒凉,慕含心里的气怒在翻腾——我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低头,一口咬在琉璃手上,没看到血液溅出来,只有一股冰冰凉凉的气流从口腔涌进了身体。
勾魂使的灵力。慕含今宵算是明了,所谓勾魂使,也没有实质的形体,不会流血大概也不能流泪,整个一个灵力凝聚出来的非生物个体,比之被他捉住的幽魂恶鬼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啃咬了一会儿,琉璃还是没松手,慕含抬起头,尖锐的道:“放开我!放开!”那声音有些刺耳,吓得被慕含抓住的山楂情不自禁的抖动了一下,慕含都能察觉到小小的红丸子炸起的毛蓬在手心里的触感,温柔变得尖锐,手心都开始发疼,原来温和的东西不一定无害的。
琉璃呢?到底也不是无害的人吧,是勾魂使啊,算来算去,直接间接,琉璃算是害死尧千叶尧氏一族二百二十四口的仇人之一,要不是明白的确是上一世自己作死,是不是还要算上尧千叶一个?二百二十五口死人,呵。
不无害,那干什么假惺惺的温柔腼腆,就因为她慕含有点像倾城,把她当成了倾城就暂时有这种嘴脸?慕含眼神到底有些悲愤起来,瞪着琉璃,清楚的看到琉璃的眼神到底还是变了,变成慕含怎样都看不懂的神色,有点熟悉,但是慕含触电一样的收回目光,琉璃的眼神让她恐惧。
琉璃放开了手。
“你要做什么?”听到琉璃又问了一句,慕含冷冷的看了眼琉璃,看了眼他身边的红衣血肉模糊的恶鬼,然后转身,像是那红衣的鬼追来一样,跑进了月色。
琉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手里锁链下恶鬼挣动都没觉察到一般,一直看着慕含,慕含拐弯跃进了巷道,琉璃还站着,眼神里是慕含没来的及看到看清楚的痛楚,深刻的,像是碎冰一样,在勾魂使眼底沉浮,越凝越深。
终究还是没追上去。
琉璃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底的碎冰就埋在了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轻微的抖了一下手里的锁链,另一头被制住的恶鬼发出尖利的叫声,仿若婴儿啼哭,然后红衣身影慢慢消散,琉璃收起了锁链,低下头,看到他黑色袍脚,而后缓慢地抬手,拉起斗篷帽子,遮住了脸,遮住了他沉寂下来的眼睛。
黑夜里,有谁叹息一样的舒了一口气,琉璃身边水墨一样的浮动了一下,一个男人出现在琉璃身边:“怎么,遇到熟人了?”
男人一身白衣,手里一把白纸伞,要不是头发短短薄薄的一层,倒像是从古书里走出来的文人雅士,偏偏这文人雅士的打扮不伦不类,白长衫白色油纸伞,一把白纸折扇插在后颈,手里还拎着公文包。
对突然出现的伪文人雅士的问话,琉璃皱了皱眉,没回答,那人却看着慕含跑开的方向风轻云淡的笑:“那就是你要找的人?还真是活泼的小丫头,真是不一样。”那人低头看了眼琉璃手腕上没消退的红痕牙印咬痕,意有所指的道。
“你来干什么?”琉璃不复沉默,问道,终于回头看了眼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像是扫兴一样的说:“看戏,就是这戏没什么看头。”结果看到琉璃眼神越发冷凝,那人更加扫兴的道:“算了,我是来找人的,算一算我把她送到人世,都五六十年了,兴趣来了就看看,不然下次见面就又是在底下,那地方没人气,就是看了熟人也扫兴。”
是真的扫兴的模样。但是撑着油纸伞的人像是很开心的模样,又补充上几句:“咦,人老了看起来就是不一样,看上去……一个字,就是怪!但也新鲜,她那人,在底下一直是妖妖娆娆的狐媚子样,狐媚子么,这在阳世老了就看不出来了,新鲜的很……我以前没想过她老了会是那种模样……咱们都没老过,一直这模样,猛的看见,真的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