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到男人低下了高大的身躯,摸了摸女孩的头,说:“慕含吃就好了。记得进去要有礼貌,叫婆婆,里面的是红婆婆。”一觉睡醒就到了奇怪的地方,有穿着奇怪衣服的卖糖葫芦糖人的摊贩,还有来来往往神色古怪的男男女女,偏偏很有意思,小女孩笑起来,然后仰着头看带她来这里的父亲。
男人的脸能看的很清楚,刀削一样的坚硬,长相算得上出彩,又很平凡,做出温和的样子,是真正的温和,还有点零零星星的忧愁在眉宇间,但还是很可亲,和蔼可亲。
慕含看到站着懵懂的舔着糖人的女孩猛地扔掉手里的糖人,捂住脸,手掌心凉凉湿湿的一片,不知道是沾着糖液的口水,还是根本近不了身的雨水。那是她,这个才是她,有她的意识思想,知道她的人生是个悲剧的慕含。
但最初站在那里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三四岁孩童,她没有哭,兴高采烈地跟着父亲,拉着父亲的裤腿往前走。
“父亲。”有谁这么哀绝凄厉的喊了一声,像是要把喉咙喊破:“父亲……爸爸……”手掌心里的湿意汹涌而来,冰凉的,也许是温热的,只是她感觉不到。抬起脸来,男人的脸还是很清晰,刀刻一般的沉重坚硬,不是记忆里冒着火星的焦黑骷髅。
果然是梦,离乱的梦,如此温馨。
这是镇上有名的巫婆的住处,也是大多数人极为厌恶的地方。巫师,术士,在这个时代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成为了招摇撞骗的代名词,可偏偏是真的,在阴阳两仪学院,他们自称阴阳师,灵媒,还有傀儡师,她就是,现在的慕含是傀儡师。
没想到又碰上了雨天。抬起头,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并且越下越大的雨,雨水噼噼啪啪的打在脸上,眼睛里,到底是没哭出来是不是。慕含微微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抬起手,将那朱红的门上的铁环拉起,重重的扣了扣,也许是熟人吧,算是吧,反正已经走到这里,不可能停下来。
“吱——”仿佛知道此时会有人来,慕含的手刚放下,那门便自己打开了。
进到门里,反手将门关上,透过雨幕望了望里面的房子,慕含倒是难得安静小声地唤了一声:“红婆婆,你在吗?”又唤了几声,方见那破旧的木门咯吱叫着打开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黄木拐杖从中慢慢的挪了出来。
老人一身绣着红梅的黑色唐装,雪白的头发在头顶梳成一个发髻,插着一支木钗,钗上坠这一朵不知何材质的红色圆珠子,珠子圆润光泽,透过雨幕都能看清那莹润的光泽。
老人站在屋檐下,浑浊的眼扫了一下大门处,便道:“是慕家的孩子啊,进来吧。”不等慕含回答,老人便又打开门拄着拐慢慢进了屋子,自顾自的模样,从始至终都没看慕含一样。
红婆婆坐在靠窗的摇椅上,双目望着窗外,似乎有什么正在她有些浑浊的的眸中闪动。期间红婆婆终于抬眼看了钻进来的慕含一下,缓缓道:“慕家的丫头,去给我倒杯水吧。”慕含站在老人身边,站了许久,冷着眼看着闭目养神的老人。
没想到,她会一次次提到慕家。慕家,早就没了。慕家的孩子,现在是长在白家的。真难得,红婆婆竟然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事情,记得那时候的慕家小孩,明明她都长成了这模样。
最终却是安静的回答了一句:“嗯。”缓缓地,安静的走到桌边倒上一杯水,一步一步走到窗边,昏黄的光芒落在老人身上,慕含把茶端给老人,茶水是新沏的,氤氲着淡淡的茉莉香。老人品了一口茶,又将茶杯递给慕含。
慕含微微迟疑后,还是用双手捧住茶杯,又见老人正将头上的木钗扶正,就将茶水放在一边帮着老人将钗插好,手不经意间碰到那红润可爱的珠子,顿觉似有一股电流从手上穿过,那珠子还奇异的闪耀了一下。
“啧……秽物上身了。”红婆婆看了眼慕含,抬手将刚插好的木钗取了下来。静静的注视着那红艳艳的珠子,老人再也不发一言,像是已经习惯了红婆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慕含退在一边,遥望着远处被雨幕隔开的山顶,朦朦胧胧的山,隔了雨水有种烟雾凝成的错觉。
雨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敲打着这古色古香的房檐,慕含看了一会儿窗外,便回头细细的看着巫师的房间。房间还是第一次见过的那样,古色古香的摆设,绣着红梅的帐子,没有一丝阴阳师房间的神秘阴森,倒像是古代的建筑。
不是像,而是根本就是。
在记忆的深处,那栋更加豪华的房屋,夜风穿过,能听到窗棂的颤动呜咽,有穿着华服的人站在支起的窗户边,遥望着远处,看着划过天际的鸿雁,年轻稚嫩的脸上,一片迷蒙蒙雾色。
真的有鸿雁从眼际一掠而过,带着烟雨的气息,一声长鸣,就消失了,像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画面。窗外天上,飘起一柄柄油纸伞,伞上若隐若现的字迹浮现出来,像是有风刮过,一柄柄纸伞从半空中飘荡过去,纸伞上的诗词消失,变成了一幅美人图,而后美人图又开始慢慢晕散,换成其他景致。
那时候看到父亲遥望着天空,慕含也趴在窗子边看,坐在父亲的臂弯,却什么都没看到,只能看到雾蒙蒙的天气,能听到父亲和红婆婆断断续续的交谈。
可惜了,他们谈了些什么,现在却想不起来。也许还记得些,只是不甚分明,只记得和自己有关,记得是父亲谈论起她的命格,央求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老人做什么。做什么?慕含垂了眼,眼帘中飘荡的油纸伞落了一柄到窗外,然后又晃悠悠的上升,慢慢的不见了。
让红婆婆做什么?大概能想到,尧千叶的母亲也做过,封念封灵,都算是法子,保命的法子。
青花瓷的茶壶和水杯都氤氲着水汽,房间里愈加的静谧安宁。看看依旧不语的老人,慕含看看茶壶,就自己倒了杯水细细地品着。犹记得很早以前,自己就是这样子待在桌子边,喝着茶等着爸爸带自己离开,那时候,短短的腿根本踏不到地板,偏偏有着刀刻脸庞的温和男人,抱起她就像是抱着一片纸,轻飘飘的,如坠云雾。
忽然听见老人道:“慕家丫头,记得你第一次来我这时的事吗?”
记得,原本以为我忘了,可是到了这里,居然还记得,还记得啊。
“是记得的吧,不然,你也不会染上脏东西就来这里。我记得我当时把你的灵窍封住了,你父亲央我做的,看起来没成功。可惜了,你居然还是开念了。”红婆婆沙哑着嗓子道,浑浊的眼睛盯着慕含,像是要穿透慕含的身躯看到内里。
将青花瓷茶杯放下,看着上面清俊的花纹半晌,看到茶叶在水雾间沉浮摇摆,像是外面雨中的树木,她觉得自己在点头:“记得,我那时已经四岁了,后来……后来慕家出了那种事,忘不掉的。”原以为会忘掉的。
“本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成为像我这样的巫者,现在叫什么?阴阳师,灵媒……毕竟,灵力这东西,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成为巫者,也算是不浪费这天生的造化。只是,你父母觉得你平淡一生便可,便央我下了这解灵咒,将你的灵力封印。其实也是,成为灵媒,不是容易的事。”可偏偏命运就是这么一回事,她还是成了灵媒。
老人低头,将握在手中的钗上的珠子用拇指轻轻摩擦着,然后一用力,那精巧可爱的珠子边滚落在老人手中。老人用手在珠子两侧一捻,竟凭空出现了两条黑色的细线,“慕家的丫头,给你吧。”老人唤道。慕含走过去,老人示意她低头,将那用黑线串上的珠子系在慕含纤细的脖子上。
“你父亲当时给我的酬劳,既然失败了,还给你吧,你们慕家的东西,现在是你的东西,驱灵驱灵,驱使恶灵,是件难事,不要把自己栽进去就行了。这儿,你不该来,以后别来了。”红婆婆昏花的眼睛看着慕含的脸孔,看着慕含那张惨白凄厉的脸。
这惨白凄厉的模样,面孔,竟然有点像厉鬼,拉起慕含的手,不出所料的看到那尖锐的指甲,上面沾着点点红色。是叩门的时候沾上的红漆。慕含面色有一闪而过的苦楚,但是那神色只是一瞬,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人,那时候,还没离开的男人,带着看不分明看不懂的神色,把珠子递给了老人。
“劳烦红婆婆看管着些这孩子,慕家唯一的孩子。”她看到隔着时光,面前的老人面色凝重的接过珠子,坠在了发簪上,那红色的宛如一滴红色泪水的东西,在眼睛里跳动,像是缩小了很多倍的糖葫芦。
“爸爸,我要吃冰糖葫芦。”嫩生生的声音犹在耳边响起,有谁回答:“好,慕含乖,听话,让婆婆试一下,爸爸就带你去买糖葫芦,吃甜汤好不好。”
好,好啊,可是父亲,爸爸,你们穿过这扇门,穿过烟雨,带着那时候的慕含,去了哪里?妈妈呢,母亲呢,你们都去了哪里。